小姑娘又扯了扯她娘的衣角,她娘立刻把布匹拿了過去:「我們先來的。」
我露出了可惜的神色,母女匆匆地去結了帳。
我移步到老闆娘跟前,笑得標準:「您覺得,我做您的夥計怎麼樣啊?」
老闆娘有些猶豫,老闆卻不同意,我說免費幫他們做三天,讓他們看看效果。
三天後老闆笑臉相迎,跟我簽了文契。
咱在這兒也是有工作的人了。
村子離小鎮不近,坐牛車要半個時辰,秋冬天黑得越來越早,老闆娘惦念我的安全,天不黑的時候就趕我趕快回家。
我坐在牛車上,天色如浸墨,唯有月亮高懸。
我看向前方,村口亮著一盞燈籠,燈籠旁邊立著一個人向來路張望。
有人在等我回家。
牛車停下,我跳下來,阿壽已經等不及走到了我的跟前。
「阿壽,我回來了。」
14
一個婦人早出晚歸少不了閒話,甚至有人去勸阿壽讓我不要去鎮子上,整天不著家,說不準鎮子上就有一個相好。
如果是一個正常男子,聽到那些話難免會被影響。
幸而阿壽唯娘子是天,唯娘子是地,不會阻攔我半分。
自打布莊生意被帶起來之後,有別家的鋪子找過我,不等我說什麼,老闆主動地把我的工錢調高了兩成。
臨近年關,老闆給我發了工錢,老闆娘又給我添了紅包,早早地讓我放了年假。
我買了一堆東西,等到牛車,卻發現上面已經坐了兩個熟人。
柳婉見到我愣了一下,隨後撇了撇嘴,很快地隱藏起來,嬌嬌弱弱地喊我姐姐。
秀才哥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你當真早出晚歸,拋頭露面到現在?」
秀才哥讀書讀傻了吧,已經傳遍的事情他這麼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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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好我的東西,坐到柳婉的對面,對秀才哥禮貌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他立刻痛惜地搖頭:「一個婦道人家如此,成何體統,我勸你......」
我立刻哀求地點頭:「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第一大善人,從此我與阿壽的衣食住行都靠您接濟了,您這般勸我,是全心全意地為我們好的,定然看不得我與阿壽餓死家中。」
他一下卡了嗓子,說不出話。
我學著阿壽天真的模樣,歪頭看他:「怎麼不說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這玩意兒真考上官,能為百姓謀福祉嗎?
直到到了村頭,秀才哥還不樂意跟我有一點視線交匯,柳婉倒是多看了我好幾眼,這才隨著秀才哥離開。
我見秀才哥猛衝了老遠,猛地頓住,又回頭過來接柳婉,隨她一道走。
迂腐雖迂腐,倒也不算實在可惡。
手裡忽然輕了。
阿壽悶頭提著我買的東西,慢吞吞地往家裡走。
我跟在他旁邊:「什麼時候來的?都不叫我一聲。」
阿壽的嘴抿著,一看就是不高興的模樣。
「今天不是拔蘿蔔去了嗎?怎麼了?蘿蔔都不好?」
「蘿蔔很好,都很大。」
我不了解農產品,有哪些時令菜也不太清楚,今年靠諮詢陳嬸子,等我再熟悉熟悉,就可以不用給別人添麻煩。
我跟阿壽就可以組成成熟的獨立小家。
「那為什麼還耷拉著臉?誰欺負你了?」
他賭氣似的輕哼,把我看笑。
回到家裡,我把東西都歸置好,忙完了才去找在角落裡發怔的阿壽。
現在他有了點脾氣,不高興的時候就回去角落裡悶坐著,但一定得是我能看見的角落。
老爺子的饅頭被我供到了他的靈位前,現在阿壽只能摳手指甲。
我熟練地搬著馬扎坐到他旁邊:「怎麼了,我的好阿壽?」
阿壽也枯坐夠了,早憋不住等我問他。
「娘子今天跟他一起回來的,又盯著他看。」
他,他是誰?
他的聲音帶著控訴:「你說了我比他好的。」
我撐著下頜看著他,只覺得笑意要從我的眼睛裡傾瀉出來。
「阿壽是因為他才不高興的啊。」
他坦誠地點頭:「嗯。」
「那阿壽要怎麼樣才能高興呢?」
他擰著眉頭想了想,忽然湊過來,在我的臉頰上蜻蜓點水地一吻。
我瞪大了眼睛,呆了好一會兒:「誰,誰教你的?」
阿壽被我的反應嚇一跳,囁嚅著回答:「楊伯伯。」
我抽了一口氣,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來你山羊鬍子是這樣一個老不羞。
「楊伯伯說我們是夫妻,是可以這樣做的。」
說著說著,他還有了底氣,反過來質問我:「難道不對嗎?」
難得,我有被阿壽問得啞口無言的一天。
15
上輩子牛哄哄地工作到猝死,我一直在保持跟異性的接觸。
沒有別的原因,單純是初入社會時,遇見過我年輕就想占我便宜的渣滓。
後面工作走上正軌,也遇到過想借著工作占我便宜的滓渣。
甚至我的客戶就是他們老婆。
想想就如鯁在喉。
我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感覺到面頰燒熱。
阿壽的舉動卻能讓我接受。
這麼久以來,我跟阿壽蓋著棉被純聊天,睡覺時他也黏人,喜歡抱著人睡,縱使他心智不成熟,身體卻是成熟的。
也遇到過讓我單方面尷尬的場面。
但是,這種事,我怎麼開口。
我不開口,他又不懂,就一直忽略到現在。
年關都閒下來,我們便常待在一起,白日相對,夜晚同眠,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他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我悠悠地發出長嘆,冬雪未消,正是思春的時候。
陳嬸子在年前來找了我,問我要不要回柳家過個門。
有習俗是出嫁姑娘年初二回門。
我沒忍住面露嫌棄:「誰啊他們,我都沒見過,回什麼回?」
陳嬸子贊同地點頭:「我早就想說了,以前你不是好東西,你爹娘更不是。」
我:「......嬸子,你真不用每次都罵我一遍。」
她擺了擺手:「嗨,順嘴的事兒,我來是想提醒你,你好些事兒不都不記得了嗎?以前吧,你飛揚跋扈的,逮誰罵誰,我都不怎麼敢招惹你.....」
「還罵。」
「這就進入正題,」她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但你也可憐,你妹妹跟秦秀才情投意合,看著秀才讀書人的面上,你妹妹日子好過,你可遭你爹娘嫌棄。」
有人在敲院門,阿壽出了屋子去開門。
阿壽還沒回來,一個瘦削的女人進來,帶進一陣寒氣。
看到這個女人的眉眼,我就知道了她是誰。
我嗑著桌上的瓜子笑著問:「這是哪位嬸子?面生,沒見過啊,怎麼上我家來了?」
柳母的神情又一瞬間不自然,又很快理所當然地居高臨下:「你好意思問我是誰,我是你娘,連娘都忘了!」
我看了眼壓抑戰鬥欲的陳嬸子,轉頭對著柳母吐出了瓜子皮。
「對啊,我掉下池塘忘掉了好些事兒,從來沒見我爹娘,我還以為我爹娘死了呢。」
柳母勃然大怒:「咒誰呢你?」
阿壽一進來就見到柳母向我發火,他擋在我跟前,單說體型,他還是有壓迫感的。
柳母也怕被打,「哼」了一聲給自己找面子,然後坐到了椅子上。
「我有事跟你說。」
我沒理她,她睨了我一眼接著說:「年後三娃該說親了,婉兒還要出嫁,你這個大姐是不是該有點表示?現在給我,回門就不用回了,也省了你們的事兒。」
又想要錢,又想要撇清關係。
我不禁閉了下眼睛,霸總都是像我這樣被氣笑的嗎?
16
我照舊:「你誰啊,三娃又是誰啊?」
我問阿壽:「阿壽認得嗎?」
阿壽搖搖頭。
她瞪了我一眼:「少裝傻,我養你這麼大過好日子,你不要報答我們?」
我不耐煩:「你這大嬸,胡攪蠻纏,莫名其妙地到我家裡乞討,還這麼高高在上,要飯有點要飯的樣子好吧?」
陳嬸子沒憋住笑了出來,柳母的臉皮一紅,轉而向她:「他們兩個傻子不認人,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陳嬸子笑得不行:「我管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她一下站起來,火不知道往哪個發,最後還是鎖定了我,指著我的鼻子說:「真是良心喂了狗,白白地養你這麼大,你反過來不認爹娘了,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因為你,我跟你爹出門都抬不起頭。」
「你是我娘,那我爹呢?」
柳母剎那間那間熄火。
原身丟人現眼,柳家人都嫌棄他,我出去拋頭露面,柳家人更嫌棄。
很明顯,作為一家之主的柳父是個很要臉面的人,他做不到上大女兒家要錢打秋風,但是可以讓自己妻子來丟這個臉。
她很快重整旗鼓:「還要老子親自來看女兒?你有沒有點大小?」
我繼續嗑瓜子:「大小禮數,不都是家裡教得好嘛。」
柳母的胸脯劇烈地起伏,我還有點擔心她氣厥過去再訛我們頭上。
好在她堅強地挺了過來,怒氣沖沖地走了。
我望著關閉的門,想著柳雲跟柳婉,嘆了一口氣。
難怪這倆姑娘的性格都不咋樣。
缺愛要命,家裡少的愛就要從其他地方填補過來。
我當初的選擇是拚命地工作填補空缺。
而沒有選擇的她們牢牢地抓著來自外界丁點的溫柔和愛來獲得解救。
雖然並不想承認,但秀才哥那種長得還行,講話斯斯文文,年紀輕輕就考上秀才的人,被小姑娘喜歡很正常。
她們各自扭曲生長,一個明著橫,一個暗裡陰,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庭里互相撕扯來強調她們的存在。
都不是軟茬、好欺負的人。
要是能相互取暖就好了,偏偏喜歡上同一個人,又都不認輸。
我想了又想,她們怎麼樣想出更好的辦法來擺脫處境?
思來想去,最後發現我都是以我的經驗來思考。
她們都只是村子都出不了的小姑娘。
她們的世界就那麼點兒大。
17
柳家人不要臉又想要面子。
我毫不懷疑他們接下來也會變著法地找我要錢。
恰好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閒下來走親訪友,一堆人聚在一起,閒話說得最多。
這個時候要傳點什麼太容易了。
我在村頭嘆了幾口氣,只是說我跟阿壽日子過得難,實在拿不出什麼孝敬爹娘。
陳嬸子跟我唱雙簧,說柳母偷偷摸摸地找我要錢,正好被她撞上。
傳來傳去,傳到晚上,已經傳成了我被爹娘逼得又想死。
有人因我外出工作說我閒話,也有人心疼我年紀輕輕就撐起一個家,一個女子要拋頭露面養家。
這個流言傳出來,心疼我的人反而偏多了。
這個大年柳父柳母被戳著脊梁骨過,女兒要死了都沒去幫襯,現在好意思要錢,以至於柳父不得不在人群取笑他時明著否認,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三娃就要說親,名聲差了誰願意把姑娘嫁過去?」
陳嬸沒事兒就來找我嘮,有時還有其他娘子媳婦也過來。
幾個人圍著火爐邊嗑瓜子邊說:「聽說秦秀才家裡也去找他們了。」
「能不找嗎?秦家裡還有點兒錢,你說阿壽跟雲娘這樣的都不放過,能不惦記秦秀才他們家的錢?」
「兩家退親了?」
「沒,秦秀才不願意,柳老漢也保證他們不是那樣的人,勉勉強強地護住了這個親事。」
我嗑著瓜子沒說話, 聽她們熱火朝天地討論。
阿壽剝了一堆殼,把一小碟子瓜子仁端給我, 又跑回旁邊的桌上繼續剝瓜子。
我們說話他不參與, 就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待著。
「阿壽也挺好的, 多聽話, 我家的跟犟驢似的,說什麼都不帶聽你的。」
「可惜就是傻了點......」
這話一出口, 原本熱鬧的氛圍淡了下去, 說話的人感覺說錯了話,其餘人也都看著我。
我真心實意:「阿壽這樣就很好, 換其他人我還不喜歡呢。」
阿壽剝瓜子的動作停下來,頭低了下去, 露出來的耳朵尖紅彤彤。
這一茬算是過去。
我正瞧著阿壽害羞的樣子感覺好笑, 耳邊忽然響起了氣音, 似乎挺神秘,但這個氣音足以讓這圈人都聽見。
「你們那事兒和諧嗎?」
我吃瓜子的動作一頓, 震驚地看過去。
其餘人憋笑,陳嬸子摸了一把我的臉:「哎喲, 燙得能煎蛋了。」
「阿壽懂嗎?」
我扒拉下來陳嬸的手:「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走走走, 天黑了,回家路上小心。」
她們笑成一團,嘻嘻哈哈地離開了我家。
我的心跳還沒平復, 送她們出門, 回來看見阿壽在彎著腰掃瓜子殼。
我的視線游移,努力不往他的身上轉。
唉,可是,我們合情合法啊。
「阿壽。」
我喊了他一聲, 他看向我的眼睛裡沒有一點防備, 充滿著放鬆與信任。
「我是不是對你最好的人?」
他點頭。
「娘子的話你都聽對不對?」
他還是點頭。
「娘子讓你做什麼, 你都會做對不對?」
他依舊點頭。
我走到他身邊,把掃把拿過來放到一邊,正色看著他。
「今晚, 我教一件你沒做過的事。」
事實證明,腦子不好使, 但是天性跟本能沒問題。
如果他不在教學過程中時不時地問我「娘子,這樣對不對」, 還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就更好了。
18
年關一過,我跟阿壽研究了好久春天播種的作物。
我回布莊接著干, 提議老闆娘用布料做一些成衣展示,客人看到效果更直觀。
老闆娘很喜歡我, 我提的建議基本都會聽。
小存款越來越多,存夠了錢就可以在鎮子上買房再自己開一家店。
每晚睡覺前我要先把錢數完一遍再去睡覺。
飯前有儀式, 睡前也有儀式。
我跟阿壽閉著眼睛,我說他答。
「這個世界上誰對阿壽最好?」
「娘子。」
「阿壽唯一離不開的人是誰?」
「娘子。」
「這個世界上阿壽最愛誰?」
「娘子。」
「如果只能愛娘子四天,阿壽會選哪四天?」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三天,阿壽會選哪三天?」
「昨天、今天、明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兩天,阿壽會選哪兩天?」
「黑天、白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一天,阿壽會選哪一天?」
「每一天。」
「妻門。」
「妻門。」
我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 準備進入夢鄉,忽然聽到阿壽在小聲地自問自答。
「娘子最愛誰?
「娘子最愛錢。」
我在黑夜裡睜開眼睛,忍著笑湊到他旁邊親了親他的臉頰。
「娘子也最愛阿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