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阿爹打了勝仗的消息傳來了。
11
九月初,玉川的木芙蓉開得正好,整座城都是一片粉紫。
阿娘摘了花準備製成藥膏,治我被夏日蚊蟲咬後留下的疤痕。
熬煮的時候,她突然嘔吐起來。
我忙問:「娘,你怎麼了?」
阿娘四下瞧了瞧,見沒人才小聲道:「沒什麼,被煙嗆到了。」
我忙給阿娘端了水,她正喝著,穆珣身邊的近侍來請阿娘去前廳,說是阿爹的使臣來了。
阿娘點了點頭:「容我換身衣裳就來。」
昨日我就聽說阿爹的三十萬大軍已經向玉川前來,如今天下一半已經是裴家的勢力。
上一世阿娘帶我逃回去不久,祖父便自封為王,國號魏。
次年阿爹被立為太子,容姬為太子良娣。
阿娘本應是太子妃的,但她什麼封號也沒。
我離世前,阿爹也沒和穆珣交戰過。
這一世,很多事情已經改變了。
阿娘換了一身華貴的衣裳,妝容也明媚,美得勝過木芙蓉。
到了前廳,她走到穆珣身邊坐下,穆珣一伸手,她就依到了穆珣懷裡,摘了一顆葡萄喂到穆珣的口中。
穆珣將阿娘的手握住:「好吃。」
阿爹派來的使者神色鐵青,流言就在他們面前上演,他們恨不得將阿娘千刀萬剮。
他們讓穆珣將阿娘交給他們,否則阿爹的大軍就要兵臨城下。
我緊張極了,我害怕阿娘真會被他們帶走。
僕婦們說阿娘回去肯定會受酷刑,說東吳不比她們西陵,東吳是極看重女子清白的。
女子若是與其他男子有染,會生不得死不能。
穆珣問阿娘:「你可願隨他們走?」
阿娘搖了搖頭:「裴侯說,他的女人就是君侯您的女人,妾心悅君侯,願一生一世侍奉君侯。」
穆珣讓阿娘給阿爹寫一封信讓使臣帶回。
阿娘寫下:「妾孕吐得厲害,不能來見兄長了。」
穆珣見了神色凝重,待使臣走後問阿娘:「你有孕了?」
阿娘回他:「妾沒有懷孕,君侯不是讓妾服了避子藥嗎?妾這樣寫只是為了讓裴玠更無顏面罷了。」
穆珣是個謹慎的人,讓醫官為阿娘診脈。
醫官說阿娘身體並無異樣。
可晚上阿娘又吐了。
阿娘說是她吃壞了東西,喝點熱水就好了。
她哄我入睡,說:「今生今世啊,娘親有阿顏一個就足夠了。」
12
使臣離開不到三天,阿爹親帶十萬大軍到了玉川城下,據說這只是前鋒,剩下的二十萬也很快就到。
阿爹來的這天,阿娘抱著我站在城牆上。
我一眼就看到了阿爹,他座下的駿馬最健壯,他頭盔上的紅纓最耀眼。
我從記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的阿爹是東吳最俊俏的兒郎。
世人都說,東裴玠,西穆珣,不分軒輊。
阿爹抬著頭和阿娘遙遙相對。
阿娘很平靜地看著阿爹,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我記得乞討的那段日子裡,她總是對我說:「再堅持一下,你爹一定也在找我們。」
那些寒冷的夜,我們窩在別人的柴堆下避風雨。
她摟著我,給我講她小時候見到阿爹的趣事,講她知道要嫁給阿爹時的心動,講她懷上我時阿爹高興得像個孩子……
回到侯府後,阿娘天天盼著阿爹來,阿爹卻沒有來。
唯一一次來,還將阿娘推倒在地。
初秋的風徐徐地吹,阿娘頭上的金步搖輕輕地晃。
「姜鳶,過來。」阿爹冷聲道,聲音撞在城牆上不斷迴響。
曾經阿娘最期盼著,期盼阿爹帶著千軍萬馬來救她。
她會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哪怕身後是萬箭穿心。
現在阿爹來了,阿娘卻站到了擄她的人身後。
「姜鳶。」阿爹怒不可遏。
我從未見他這樣生氣過,就連上一世我不小心打碎了容姬的最心愛的玉瓶,他也沒這樣吼過。
13
兩軍交戰了,廝殺得天昏地暗,穆珣在前線運籌帷幄,好幾天沒回府。
僕婦們罵阿娘是紅顏禍水:「多少人因她而喪命,她還有心思煮茶賞花。」
「早說了她是狐狸精轉世,要吸夠男人的陽氣才升天。」
我生氣地回擊:「以前沒我娘的時候,男人們也在打架啊,根本就不關我阿娘的事。」
她們面面相覷,慢慢不說話了。
這場戰爭,阿爹占了上風,他打退穆珣派出的軍隊,圍了玉川城。
穆珣的家臣紛紛讓他把我娘和我還回去。
他們以前就說我娘不論是活的還是屍體,都要還給我爹的。
我哭著對娘說不能回去,阿爹不會放過她的。
阿娘卻不害怕,還說她不會讓我有事。
我哭得累了,在娘懷裡睡著。
半夜我醒來的時候,聽見娘在外間與穆珣說話:「如今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妾會送來君侯想要的,也請君侯信守諾言。」
穆珣聲音壓抑:「你為何一定要走,本侯並不懼他。」
阿娘堅定:「妾還有妾的事要做,要親自去做。」
她問穆珣:「君侯可信前世今生?」
穆珣:「前世今生?」
阿娘拉起穆珣的手,手指順著他的掌紋滑動:「以君侯掌紋來看,前世的君侯太講君子之義。」
她說上一世穆珣因義氣錯失天下,不得善終。
這一世,讓他心狠手辣一些,因為自古以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仁慈是做不了開疆拓土的帝王的。
「君侯更應快點娶妻,綿延子嗣,若是真有個萬一,這大好的山河也能有人繼承。」
穆珣問她:「那你的前世呢?」
阿娘淡淡回道:「妾的前世,不過一個笑話罷了。」
穆珣說娘故弄玄虛,說他不信這些。
說娘回去可能會死,讓她考慮清楚。
阿娘看著穆珣:「君侯這麼關心妾,莫不是對妾動了心。」
穆珣怔了怔:「你我不過一場交易,一場男歡女愛,何來動心。」
「如此便好。」阿娘點了點頭,「妾可不是什麼好人,君侯不必記掛,妾自有辦法在裴玠身邊活著。」
穆珣走後,阿娘獨自坐了許久。
微涼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她好像隨時要飛去天宮的仙子。
可她最後起身來到我身邊,搖著扇子驅趕我身邊的蚊蟲。
14
早上我和阿娘離開時,僕婦們小聲嘀咕:「可惜了,這樣的美人,怕是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這孩子,會不會也被……」
「不會吧……虎毒尚且不食子。」
「希望如此,這孩子我養了這大半年,還真有點捨不得。」
阿娘平靜地走過,上一世她總會因為別人的話而傷心哭泣,可這一世她好像從未在意過。
穆珣遠遠地看著我們,阿娘沒有回頭。
這天下起了秋雨,纏纏綿綿的。
阿娘撐著油紙傘牽著我走進阿爹的軍營。
軍營里一片肅殺之氣,所有軍士都冷冷地盯著我和我娘。
阿娘目不斜視堅定向前,我也昂起頭挺起腰身。
進了軍帳中,阿爹正在拭劍。
寒氣凜然的寶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阿爹冷眼瞧著我們,他比上一世的阿爹更叫我害怕。
阿娘盈盈向阿爹和周圍的人行禮:「妾見過君侯,見過諸位叔伯。」
沒有人理會她。
阿爹讓所有人出去,我也被抱出帳外。
這次我沒有哭鬧,我相信阿娘。
不一會兒阿爹的怒聲傳來:
「你我十七歲成親,我們七年夫妻,你怎會不知我寫那封信是故意激穆珣。」
「你也聽說過他的脾性,只要你誓死不從,他定然也不會將你怎樣。」
「可為何你會與他苟且,為何你要讓我做這天下的笑話!」
我想告訴他,上一世阿娘就是這樣做的啊。
可又怎麼樣呢,阿爹您還不是不要阿娘。
我以為阿娘會解釋,可沒有聽到聲音。
過了一會兒阿爹的聲音傳來:「你脫衣裙做什麼,怎麼,想用這種法子讓我饒了你?」
帳外的叔叔伯伯們面露尷尬。
卻聽阿娘聲音傳來:「妾在穆珣身邊十個月,偷偷將西陵的部分城防用藥汁畫在了這件裡衣上,如此才能帶回獻給君侯,待用水沾濕便可顯現出來。」
阿爹不相信,依舊要殺了阿娘,叔伯們沖了進去攔住了阿爹。
他們說先核查一二,若是阿娘有心欺騙再殺也不遲。
我和阿娘活了下來。
但當天阿爹也給了阿娘休書,待確定城防圖真偽後再決定生死。
阿娘看著休書,小心翼翼地收好,好像她等的就是這個東西。
上一世她和我說她嫁給阿爹那日,十里紅妝嫁衣如火,是東吳和汝南最盛的事。
可如今,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這薄薄的一張紙。
15
小姑姑來了,舉起馬鞭就抽阿娘:「你明知我喜歡穆珣,為何你還要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阿娘一把抓住馬鞭:「裴玥,若不是穆珣也願意,我可是沒辦法一個人做到不知廉恥的。」
小姑姑被扯得跌倒在地,哇一聲哭出來:「去年西陵都準備來提親了,都是你都是你,壞了我和穆珣的姻緣。」
阿娘淡淡道:「姻緣如果旁人能壞得了,那就不是姻緣,那只是一場劫數罷了。」
小姑姑指著她:「你個以色侍人的下賤胚子,憑什麼對我指指點點。」
「以色侍人,有何不可?」阿娘笑了笑又道,「他要我這個下賤胚子都不要你,可見你真的不怎麼樣。」
她把小姑姑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摔帳離去。
阿娘緩緩坐下,手捂著肚子眉頭微蹙。
我忙倒了水給阿娘,從上次她用木芙蓉熬藥到現在差不多半個月了,可我還是常見她這樣捂著肚子。
晚上阿娘在帳中用衣衫隔開一間,讓我睡在裡面,還喂我喝了藥,說是解藥。
但下一刻她又改口說是御風寒的。
然後她在燈油里加了一點粉末,帳中漸漸變得香甜起來。
阿娘對著木盆里的水仔細梳妝,她抹了漂亮的口脂,盤了好看的發,還在鬢上簪了一朵粉色的小花。
就像那個雪夜裡她去見穆珣前一樣。
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夜裡阿爹來了,掐著她的脖子問她是不是真的有了穆珣的孩子。
阿娘說沒有,說那封信是穆珣逼迫她寫的,是攻心計。
她讓阿爹撫摸她平坦的小腹,說沒有騙他。
油燈燃得很烈,香味瀰漫著,不一會兒油燈不知被誰踢倒了,周圍燒了起來,熊熊的大火燃透了半邊天。
我一驚,睜開眼時已經是天亮。
帳篷沒有被火燒過,除了一些殘餘的香味並無其他,也無阿爹。
阿娘在鏡前坐著,口脂沒了烏髮散了,鬢邊的小花也不見了。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嘴角是若有若無的笑。
16
阿爹從玉川退兵了。
叔伯們說這一仗幸好沒真的打起來,否則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阿爹沒有回東吳,祖父剛自封為王,國號魏,讓阿爹帶著十萬大軍駐守要塞鈞州。
和穆珣打過仗的叔伯也確認阿娘帶回來的城防圖是真的。
阿娘可以繼續活著,因為阿娘說還有剩下的圖沒來得及畫,都在她腦海里。
啟程那天,我回頭看著玉川的方向,在那裡的五個月,是我上一世和這一世加起來過得最開心的日子。
現在要走了,那個討厭的穆珣,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
阿娘同阿爹說,把容姬母子接來,他們一家應該團聚。
阿爹卻問她為什麼要給他下藥。
「有什麼打緊,殿下不是也很喜歡嗎,營帳都差點被殿下弄塌了。」阿娘托著腮看著阿爹,眼中是盈盈的笑意。
阿爹氣得把劍架在阿娘的脖子上,阿娘卻不害怕,纖柔的手指撫著劍身:「殿下若是現在殺了妾,可就沒人去畫那剩下的城防圖了。」
最終,阿爹收了劍,但也不理阿娘了。
阿娘依舊每晚描妝盤發,發上簪著當天采的鮮花,然後去阿爹的帳中,但都被阿爹趕了出來。
阿娘也不惱,她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香香軟軟的,她一見阿爹就笑,就像上一世那樣。
所有人都以為阿爹和她還藕斷絲連,便也不敢暗害她。
她還主動給周圍看顧我們的軍士僕婦們銀兩吃酒,甚至還幫著治一些折磨人的小疾病。
那些人得了好處,對我們就沒那麼嚴苛了。
到了鈞城後,阿娘竟已經籠絡了幾個人,在她被罵的時候那些人也會幫著說兩句:
「孤兒寡母在敵營,不逢迎敵人怎麼活?」
「死?說得輕巧,你死一個我看看。」
「殿下都不計較了,你們操什麼心。」
阿娘在轉角安靜地聽著,然後安靜地離開。
見到阿爹的時候,她重提將容姬母子接來,阿爹答應了。
我不明白,上一世阿娘是極不喜歡容姬的,為什麼一定要見到她呢?
17
容姬到來之前,舅舅先到了。
舅舅給了阿娘一個瓷瓶:「吃完後就像睡覺一樣,不會有任何痛苦。」
阿娘看著瓷瓶:「哥哥你又沒死過,怎知不會有任何痛苦,說不定這藥讓人痛不欲生呢?」
「你……」舅舅氣得鬍子都在抖,「姜氏數百年清譽被你毀在旦夕,你自裁謝罪吧,別逼我親自動手。」
阿娘無懼:「哥哥你有一妻三妾五六個通房,阿爹也有數不清的姬妾,族中叔伯們也是如此,而我,統共也就兩個男人,論起輕重也該你們先自裁啊。」
舅舅不敢相信地看著阿娘:「你究竟是誰,你不是我的妹妹。」
阿娘說:「是啊,我不是你的妹妹,以前的姜鳶早就已經死了。」
舅舅拔出匕首就要殺阿娘,好在阿爹到了及時阻止。
舅舅被拖下去的時候他大叫:「她不是姜鳶,她不是姜鳶……」
阿娘暈了過去,我抱著她大哭,求阿爹快救她。
阿爹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人去城中請了大夫。
大夫很快就來了,診治後說阿娘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阿爹問大夫:「確定是一個月嗎?」
大夫肯定地點了點頭:「老夫不敢欺瞞殿下,殿下若是懷疑老夫的醫術,可再請其他人來複診。」
阿爹卻讓大夫不要將阿娘懷孕的事宣揚出去。
我瞧著這個大夫,覺得他有點像在玉川時給阿娘診治的醫官。
阿爹走後,我問阿娘:「我是要有弟弟妹妹了嗎?」
阿娘說:「不會有的,娘說過,只要顏兒你一個就足夠了。」
「有個弟弟妹妹也好。」我真心地說。
因為我不知道我這一世能活多久,要是我像上一世那樣早夭,那弟弟妹妹也可以陪在阿娘身邊,不叫阿娘太傷心。
晚上阿爹拿了墮胎藥過來。
阿娘不喝:「殿下已不是妾的丈夫,按照東吳律法,殿下是無權處置他人腹中胎兒的,否則是重罪。」
「更何況這孩子很可能就是殿下的,殿下忘了那晚是怎麼要的妾嗎?」
「就算孩子不是殿下的,可殿下說過,你的女人就是穆珣的女人,任他享用。那妾懷了穆珣的孩子,殿下又何必生氣?」
「姜鳶,你這瘋子。」阿爹臉色鐵青。
阿娘將墮胎藥倒在阿爹腳下:「裴玠,我沒有瘋,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你要是再逼我喝這藥,城防圖可就沒了。」
18
有了阿娘的城防圖,阿爹手下的副將打下了西陵一座城池。
捷報傳來軍中一片沸騰,裴家和穆家正式開戰。
曾經他們懷疑阿娘被穆珣策反,但現在懷疑解除了。
我悶悶地在水邊扔小石頭,我好像有些不開心,又不知為何不開心。
突然我被人拎了起來,是阿爹。
他將我抱進屋子裡,警告我以後不要靠近水:「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掉在水裡得了風寒,沒有救治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