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吳婷婷的直率,她看著是個很溫柔的人,聲音也動聽,對我笑道:「許棠,你要叫我姐姐哦,池野都是這樣叫我的。」
「那天他生日,說要介紹女朋友給我認識,結果到散場了你才來,也沒顧得上說話,池野生你氣了吧,別介意,他從前就是這個樣子,脾氣很臭的。」
恰逢中午,溫晴友好地挽著我的胳膊,說要請我和吳婷婷一起吃飯。
我與池野那個圈子的朋友,一向不熟。
但我也知道,不應該不給面子,本來那幫人對我就多有微詞。
我也是在克服困難,真心想和池野在一起的。
她們帶我去高檔西餐廳。
溫晴好溫柔,見我刀叉用得不熟練,把牛排拿過來幫我切。
她還跟我講了好多池野以前的糗事。
在那個我融入不了的世界裡,她們一起長大,吳婷婷喜笑顏開,說她乾媽那時候最喜歡溫晴姐了,稱她是找兒媳婦的標準。
溫晴嗔了她一句:「小時候的事了,你還拿出來說,許棠你不要介意啊,那都是岑阿姨開玩笑的話。」
我笑著搖了搖頭,表示不要緊。
她又道:「你不喜歡吃西餐嗎?我記得池野挺喜歡吃的。」
「不是,池野帶我來過的。」
「哦,那你是不習慣用刀叉?」
「我切得不好,都是池野幫我切。」
「這樣啊,他還是這麼體貼。」
溫晴嘴角始終噙著笑,又對吳婷婷道:「待會我們去逛街吧,和許棠一起,上次我在寶倫看中一條裙子,想去試試,你們幫我看看。」
吃完牛排,我推辭說想回去,溫晴和吳婷婷親親熱熱地挽我的胳膊。
她們慫恿我試了一條好貴好貴的裙子,然後自作主張地告訴導購員,這條包起來。
我說不用了,吳婷婷笑道:「我哥不是給了你一張銀行卡嘛,該花就花呀,花完了再問他要就是,誰不知道我哥有錢,他還能不給你咋的。」
「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吧,你要多打扮,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打趣我哥不捨得給你花錢,他好沒面子呢。」
那天,她們帶著我買了好多衣服,鞋子,化妝品。
我默不作聲,直到將那張卡里的錢,花得七七八八。
然後我沒有回學校,去了池野的公寓等他。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茶几上堆滿的購物袋,還挺高興。
他說:「我聽婷婷說了,她們帶你去逛街,你買了好多東西,喜歡嗎木頭?」
我平靜地看著他:「都在這兒了。」
他饒有興致地翻看了下購物袋,又道:「錢花光了沒,我再給轉。」
我拿出那張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
「卡里的錢,加上這些東西,一共十萬,我沒動過。」
「什麼意思?」池野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我說:「池野,我們分手。」
這大概是我第三次提分手。
他愣了,然後笑了,湊過來摟我的腰:「怎麼了木頭,錢花得不高興?她們說你挺開心的啊。」
那天,我說了分手,他不以為然,抓著我的手,又在我耳邊笑:「別開玩笑了,多大點事就要分手,有什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床頭打架還床尾和呢。」
他總是這樣,冷戰時說,多大點事需要冷戰,來,我們坐下說清楚。
分手時說,分什麼手,又沒有什麼原則性問題,來乖寶,哥哥抱抱,我們去睡覺,增進一下感情……
小打小鬧的冷戰、分手,似乎都成了增進感情的調味劑。
他喜歡壓著我,看我反抗到筋疲力盡,鬧得再沒力氣,然後滿意地親吻我的額頭,低笑:「發泄完沒?哥哥再幫你敗敗火……」
可是不是所有的冷戰,都能坐下說清楚的。
如果什麼都說得清楚,我的原生家庭就不會這樣亂七八糟。
我也不會活得這樣糟糕。
我是如此地敏感和自卑。
他和朋友一起聚會,別人都親密地帶著女朋友,唯有我,每次都喊不出來。
他說過我可以做自己,可是後來又忍不住埋怨,發脾氣,說我根本不喜歡他,不給他面子。
他越來越生氣,一聽到我在外面做兼職,就滿肚子怒火。
我沉默著看他跟我吵。
然後習慣了扭頭就走。
過幾天,他再低聲下去地哄我,說他錯了,下次不會了。
慢慢地,我越來越不想理他了。
他又開始想辦法,打電話說他喝多了,可憐兮兮讓我去接他。
鬧得最嚴重那次,他讓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他病了,躺著起不來。
我心軟去公寓看他,看到的是裝模作樣的他,眼底藏著狡猾。
「木頭,別生氣了,哥哥錯了,跟你道歉好不好。」
大三那年,他又一次提出,要跟我回家看看。
因為他說,想畢業之後結婚,雙方家長都要先見一下。
還說他爸媽很開明,早就想見我一面。
我心裡不由自主地想,見什麼?看我爸爸不成人形的樣子?還是看我媽污言穢語,見錢眼開的樣子?
我沉默,再沉默,最後開口說:「我跟我媽媽關係不好。」
他說:「沒關係啊,我知道,高中那會兒聽說過,你媽愛打麻將,很少顧得上你。」
「沒關係的木頭,咱們就是見見家長,然後商量下結婚的事,以後有哥哥罩著你。」
「太急了,等工作穩定下來再說吧。」
池野不以為然:「你想做什麼工作,到時候都可以讓我媽安排,反正我早晚是要接手家裡生意的,還是想先結婚,木頭,當初我們說好的。」
在這份感情里,我終究是心生了退意。
因為池野說他爸媽的結婚紀念日到了,特意點名邀請了我。
池野為此幫我準備了禮物,是她媽媽喜歡的品牌珠寶項鍊。
我說:「你拿過去也沒人會信是我買的。」
他摟了摟我的肩:「是我們倆準備的禮物,不單你一個人的。」
他又要帶我去商場買衣服了,這一次,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池野媽媽比我想像的和善。
她貴氣,年輕,氣質好,體態也好。
她笑著跟我打招呼,說早就聽聞過我的名字,兒子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不讓見。
池野說他爸媽都會喜歡我。
可我後來從洗手間出來,去酒店會場的時候,聽到她媽媽在跟溫晴聊天。
溫晴說:「阿姨總算見到許棠了吧,是不是很漂亮?」
池野媽媽笑了:「哪有你漂亮啊,我家那小子眼光不行,放眼前的看不到,偏被個小丫頭迷了眼。」
「沒辦法,誰叫池野喜歡呢,他還說畢業後就結婚呢。」
「說說而已,哪能當真。」
池野媽媽不緊不慢道:「結婚那麼大的事,不把底細全都摸清楚了,怎麼能行。」
「阿姨不喜歡許棠?」
「談不上喜歡與不喜歡,總感覺小家子氣,想著兒子栽她手裡,有些不是滋味,當初我們都打算好了讓他出國的,為了個小女朋友,死活不願意去了。」
……
我沒有回會場,而是沿著樓梯,漫無目的地在酒店樓下走了走。
然後我看到了吳婷婷。
她似乎是刻意來找我的。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此刻也懶得裝,對我直言不諱道:「裙子挺漂亮,你不是不花我哥的錢嗎,怎麼,裝不下去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你對我好像一直有惡意,為什麼?」
「因為你不配啊,你不會真的以為你能嫁給我哥吧,不可能的許棠,實話告訴你,你的家庭底細,乾媽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了,她什麼都知道,所以不可能接受你的,因為她心目中的理想兒媳是溫晴姐。」
「你要是還識趣,就自己主動走吧,別纏著我哥了。」
「我沒有纏他,是他纏著我,所以這話,你應該去和他說。」
「你要臉嗎,非要我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麼真面目?」
「你媽一把年紀了,還在撈錢,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肯花我哥的錢,只是手段更高明罷了,你這種人我們見多了,何必裝模作樣。」
「你說話很難聽。」
「這叫難聽,更難聽的我還沒說,你敢把你家裡這點破事告訴我哥嗎?你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他吧,別自取其辱。」
12
那天,宴會還沒開始,我便提前離場了。
手機直接關機,沒有通知任何人。
我回了宿舍,看到美珍在煮泡麵。
我和她共同分享了一包泡麵。
她不滿道:「你不是去酒店吃大餐了嗎?跟我在這搶泡麵,我都沒吃飽。」
「那我再去買兩包?」
「你什麼毛病啊許棠?」
「我只是覺得,山珍海味,不如泡麵一碗。」
「哈?」
我和美珍坐在宿舍地上,我心裡好難受,好憋屈,開始給她講故事,講關於我的每一個故事。
美珍目瞪口呆,抱住了我:「棠棠,我一直以為你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幸運嗎?
真幸運。
池野在他爸媽的紀念日宴會結束後,就殺過來找我了。
他又生氣了,惱怒道:「天大的事你也不該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跑了,木頭,你明知道今天多重要,你這樣我爸媽怎麼會對你留下好印象?」
「不重要啊,我不在乎。」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池野不敢置信。
「我說不重要,因為我們走不到一起了。」
「又要分手?許棠你真行,你不會以為我他媽一直吃你這一套吧?」
「嘴巴放乾淨點,你他媽的!你們他媽的!」
我罵了他。
生平第一次,我眉眼陰沉,看著他像看一個仇人。
無所謂,罵就罵了,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一個十八歲開始就盼著父親趕緊去死的人。
老實本分?其實骨子裡,我早就是個爛人。
此刻也不介意變得更爛。
池野簡直氣炸了。
按他那種脾氣,衝過來打我一頓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他沒有,用手指著我,一步步後退。
那眼神在說,行,許棠你有種!
我有種,我就是有種。
我都不打算要你了,你算什麼東西呢?
池野離開後,我們一個月都沒有聯繫。
這是時間最長的一次冷戰。
我也壓根沒時間跟他聯繫。
姑姑打來電話,說我爸沒了。
我從十八歲開始,便有了讓他解脫的念頭,所以真到了這一刻,並無半分感覺。
這些年,他早就跟死沒什麼兩樣了。
我每次放假回家,幫他擦洗喂食,都會忍不住哭一場的。
我看著他變了形的身體,全無印象中父親的模樣了。
只是最後,他死得到底沒尊嚴了一些。
陳茂娟失蹤了。
她欠了一屁股的賭債,也不知是被人綁了,還是逃命跑路了。
想來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煩,否則不會連守了好幾年的破房子也不要了。
姑姑平均兩三天去家裡看一眼爸爸,她去的時候,爸爸已經死了。
活著太受罪了,他身上的皮膚因為護理不當,早就開始潰爛。
死的時候,一把皮包骨。
我回去的時候,人已經火化了。
誰都沒有悲傷,姑姑也是。
興許在我們大家心裡,他早就死了。
姑姑問我要不要報警找陳茂娟?
我搖了搖頭,說算了。
我回了學校,臨近畢業,開始為將來打算。
翹首以盼的日子,就這麼過來了。
再也沒有陳茂娟,也沒有爸爸了。
我以為自己不會哭。
表哥匆匆從東北趕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學校看我,他摸著我的頭,說棠棠你瘦了,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會越來越好的。
我雙手攥緊了他的襯衫,趴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我會越來越好的,可是我沒有爸爸了,真的再也沒有了。
那個笑起來憨厚的造紙廠工人,小時候拉著我的手,帶我去吃老味湯麵,買糖葫蘆。
我也曾騎著他的脖子,高高在上,笑聲如銀鈴。
那時他說:「棠棠,爸爸永遠的小寶貝。」
如今,我真的失去他了。
人間久悲不成悲。
所以,我已經沒什麼好再悲傷的了。
跟池野分手的時候,心灰意冷,看透了世態炎涼。
不知哪位好心人,拍了我趴在表哥懷裡的照片,發給了他。
我們已經冷戰一個多月了。
他打電話給我,說要談談。
我想了想,確實該做個了斷。
況且他公寓里還有一些我遺留的學習資料,以及一台不值錢的數位相機。
數位相機里,有一些還算珍貴的照片。
於是我去找了他,順便收拾下東西。
在他拿出我和表哥抱在一起的照片之前,我有想過跟他好好告別的。
我要告訴他我這一路走來的疲憊,我的自尊,他爸媽的想法。
可是當他質問我的時候,我突然不想說了。
我說:「對,我就是因為喜歡了別人,才要分手的。」
池野不敢置信,紅著眼睛,瘋了一樣地打砸一氣,他還摔了我的數位相機。
「許棠,你他媽再說一遍!」
我看著他,眼神平靜:「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們不一樣,是你在強求,所以我會喜歡上別人,很正常。」
他將拳頭打在玻璃酒柜上,血流不止。
最後又跪在地上抱我的腰,聲音顫抖:「木頭,你什麼眼光啊,你怎麼能喜歡別人,我不分手,沒什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不對?乖寶,我們不分手……」
「去睡覺,我們去睡覺,然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跟以前一樣好……」
他一邊吻我,一邊拖我進臥室,我奮力掙扎,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池野,你鬧夠了嗎,給自己留點臉吧。」
池野眼中滲著紅,又哭又笑,瘋了一樣。
他說:「木頭,我這輩子沒喜歡過別人,你不能這樣對我,好歹補償我最後一次,我們再睡一次,我放你走。」
「別傻了,睡覺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能的,你試試。」
「池野,到此為止吧。」
……
離開的時候,我誰也沒說。
美珍也不知道。
我換了手機號,卸載了一切社交軟體,去了表哥在的城市。
坐火車的時候,外面在下雪。
途經荒野,銀裝素裹的世界,茫茫一片。
我呵氣擦了擦車窗。
真美呀。
記憶中高三那年,學習緊張,有天也是下雪,課間的時候同學們興奮地下樓打雪仗。
那眉眼桀驁的少年,突然也來了興趣,拽著我的胳膊,非要下樓去看雪。
我不肯,說要複習。
他沒好氣道:「再學下去就真成傻子了。」
他拉我下樓,在人很多的操場上,漫天大雪之中,回頭沖我笑。
四周很嘈雜,嬉笑怒罵聲不絕於耳。
可我有那麼一刻,突然覺得世界安靜了。
天大地大,只有我和他。
他那樣耀眼,笑起來那樣好看。
時光不曾回過頭,人也永遠需要往前看。
我看著火車外的荒野,人跡罕至,大雪紛飛。
腦中突然又想起了年少時看過的那句詩——
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
少年游
(正文完)
【番外:池野篇】
簽約那日,東銘會議室坐了很多人。
負責人錢總在看到合約簡章時,忍不住對海上的總裁特助周嘉樂道:「雖然很不道德,但我認為咱們完全可以趁機把佳創的產品搞下來,不明白老闆怎麼想的,竟然無條件融資。」
「老闆不屑於趁人之危。」
小周助理一身職業裙裝,笑了笑:「再說了,人家佳創也不是傻子。」
「商場如戰場嘛,他們雖然不是傻子,但是都是一些沒背景的草根而已,洒洒水就對付了,老闆還是太年輕,不夠狠心。」
錢總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能坐上東銘負責人的地位,當然不是等閒之輩。
但在總裁特助面前,吐槽自家老闆,也是有些飄了。
小周助理皺眉,有些不高興:「待會老闆要過來,你說話注意點。」
錢總面色可見地緊張了下:「啊?池總不是不來嗎,佳創簽約這種小事,還值得他親自出馬?」
小周助理沒有理他,踩著高跟鞋,徑直離開了。
旁邊有人提醒錢總:「你不該在她面前說佳創那些人是沒背景的草根,小周助理是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最討厭別人欺軟,當心她給你小鞋穿。」
錢總:……
東銘會議室隔壁,是一間簡約的小型辦公室。
單面透視玻璃,看得到會議室每一個角落。
池野靠著辦公椅,十指交叉置於身前,目光定定地望著隔壁的會議室,神情冷倦,聲音也冷倦——
「她沒有來。」
「是,佳創那邊由余美珍和秦先生負責簽約事項,他們是合伙人。」
小周助理抱著一沓資料,目光同樣望向會議室:「許小姐今後應該只負責幕後,不會再出面了。」
「嘉樂,看到了吧,她從來不會向我低頭。」
池野輕嘆一聲,笑得有幾分悲切:「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不知道自己那副樣子有多招人恨,其實只要她肯叫我一聲,讓我別走,我就一定會留下。」
「老闆明明知道,讓她低頭很難,許小姐如果不是一身孤傲,很難走到今日。」
小周助理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而且她能力出眾,有孤傲的資本,佳創融資出問題的時候,幾家行內公司都向她拋了橄欖枝,想挖她入伙,許小姐講義氣,不肯捨棄同伴罷了。」
池野笑了,他接過周嘉樂手中的資料,隨意翻看:「當然,她很認真,上學時成績就很好,我那時為她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滿世界找專業資料,她嘴裡說的那些檢修名詞,有的我甚至聽不懂,許棠她真的很優秀,我從不懷疑她的能力。」
「她只是,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罷了。」
池野聲音很淡,小周助理笑了笑,並不認同:「她有,只是還不到時候。」
她知道老闆聽得懂她的話,果然,他勾了勾嘴角:「所以我在等。」
等她功成名就,自己把自己托舉起來,能夠傲然站直身子,救自己出深淵。
有了立足的底氣和足夠的尊嚴,他的木頭大概才會學著怎樣去愛一個人吧。
國外治病那兩年,他反覆情緒崩潰,鬱鬱寡歡。
感情這種事,放別人身上,耗費一些時間總能走得出去。
只是他自幼便有些偏執罷了。
從小到大,應有盡有,一直活在雲端。
忽有一日看到了自己的月亮,心神馳往。
然後迫不及待,將整顆心剖出給月亮保管,想一輩子挨著她。
最後,月亮消失了,還把心扔了,摔得稀巴爛。
那曾是他一輩子的仰望。
他未來所有的規劃,人生意義,均與她有關。
池野後來無意間在網上看到這麼一段話,如何在感情上摧毀一個男人?
在他最愛的時候離場,以及,無縫銜接。
這些,許棠都做到了。
他滿心歡喜想跟她結婚,共度餘生時,她說自己喜歡了別人,然後消失不見。
他命懸一線,差點死掉時,她也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繃不住,真的繃不住。
情緒崩潰,痛不欲生。
若非岑女士紅著眼睛告訴他,許棠沒有喜歡別人,照片上那個人是她表哥,他可能終生得不到救贖。
治病期間,想的全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事。
與許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她文靜內向,除卻校外兼職打工,其實很宅,不喜歡出門。
二人在公寓時,客廳地毯上,鋪滿了許棠的書。
許棠一會兒盤腿坐著,一會兒仰面躺著,一會兒又翻過來趴著。
她在看書,看那些乏味又無聊的專業書籍。
池野覺得很沒意思,但她看得很認真。
常戴的那副近視鏡摘下,她的眼睛專注至極,黑瞳純粹又深邃,透著股韌勁兒。
她留齊耳短髮,仰著躺下時,頭髮稍微有些凌亂……也有些俏皮。
許棠皮膚很好,陽光斜射到客廳的時候,她抬了抬頭,微微眯眼,抿著唇,臉龐在光線的輝映下,鍍上一層美麗的光芒,如此皎潔曼妙。
他清晰地看得到她臉上細細的絨毛。
以及暈染開的光暈。
池野淪陷在這心動之中,一顆心加速跳動。
每每這時,他便開始湊過去,拿開她手中的書,往她懷裡鑽。
「你幹嗎呀?」
許棠抱怨,但聲音軟軟的,臉還有些紅。
她穿了件寬鬆 T 恤,領口很大,隨便一扯鎖骨便露了出來。
池野伸手環她的腰,緊貼著她,心滿意足地把臉埋在她白皙脖頸處,勾著嘴角——
「眼睛都看壞了,休息會兒乖寶,哥哥抱你睡覺。」
他喜歡和她待在一起。
但他同時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她沉迷看書時,也很無聊。
於是他會欣然接受組局,呼朋喚友,跟一群發小或朋友出去聚聚。
許棠不喜歡那種場合。
他也不勉強,留她在家裡看書,自個兒出去。
酒吧卡座,紙醉金迷,音樂與燈光交錯,滿桌子的燈紅酒綠。
認識或不認識的女孩子,容顏嬌媚,往他身上湊。
還有奔放大膽的,直接坐腿上。
池野不好這口,覺得挺沒意思。
女孩大都還是學生,粉糊得厚,年紀輕輕不好好讀書。
他有些厭,沒多時便提前離場了。
回到公寓時,門打開,許棠已經走了。
她回了學校,厚厚一沓書在地毯上,整整齊齊地碼放。
下午的時候,這裡還挺熱鬧,轉而就冷冷清清。
其實也稱不上熱鬧,許棠是個很安靜的人。
但只要她在,他就覺得心花怒放,入目之間皆是熱鬧。
她不在,怪沒意思的。
池野坐在地板上,翻看了一眼她的書,心裡便想著,畢業後一定要先結婚。
這小妮子不好哄,總不肯搬過來跟他一起住。
結婚的話,她能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錢了吧……池野不由得嘆息一聲。
許棠也並非完全不接受他的饋贈。
他帶她出去吃飯,約會,負責一切開銷,她願意的。
節假日送些小禮物,只要不是太貴的,她也願意的。
偶爾小的紀念日,發個紅包,她說最多 520,因為室友男朋友最多也就發這個數。
她如此斤斤計較,說想談一場正常的戀愛。
轉帳一萬八就不正常了?
池野有些無語,一萬八對他來說就是個零頭而已。
可是許棠不會要,她去校外奶茶店打工,一個小時八塊錢。
接輔導工作,一個小時十五塊錢。
她閒暇的時間,都用在這上面了。
多累啊,他每次一想,就覺得心煩氣躁,很心疼。
她甚至一個月掙不到他一頓飯錢。
可是有什麼辦法,許棠不覺得累,她說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很安心。
既然談戀愛,就要按她的規矩來。
真是被氣笑了。
……
池野治病的時候,全靠回憶撐著。
他恨許棠。
可是冷不丁地也會想起,大三那年他說要見一下她爸媽,許棠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和我媽媽關係不好。」
當時未做他想,也很心疼,他一直知道她的家境不好,爸爸癱瘓是植物人,媽媽喜歡打麻將不太管她。
他僅知道這麼多而已。
這麼些年,從高中到大學,他們一直在一起,他自然沒有心思細膩到再去打聽什麼。
所以許棠對於畢業後結婚的想法,又說:「太急了,等工作穩定下來再說吧。」
他以為,她只是沒準備好,不想這麼快結婚。
卻原來,那是許棠在給他們機會。
等等吧,社會底層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我已經把書讀得很好了,只待參加工作,能夠站直了身子,做出和讀書一樣好的成績。
待我托舉起自己,即便站不到跟你相同的高度,至少有了支撐的底氣。
再等等,我也會有全心全意愛你的能力和勇氣。
……
可是當時他不懂啊。
他像個傻子,一無所知。
在異國他鄉,想明白一些事後,他顫抖著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木頭,木頭你為什麼不說?
我又為什麼不懂?
如今我懂了啊,知道那時我們都太年輕,我第一次愛人,你第一次試著去愛人,都盡了當時最大的能力。
我知道,在那個時空里,我們都盡力了。
輸在年輕罷了。
六年之後的他,接手了家裡的公司,一路也是靠著能力令人誠服的。
成熟穩重的男人,有深沉的眼睛,看得透一切世態本質。
也有雷霆的手腕,處理事情一絲不苟。
他脾氣依舊不好,不愛笑,眉眼垂著,運作腦子裡的思考。
總是想得很多。
坐在集團大樓的辦公室,臨窗眺望遠處江景,一覽無遺。
他知道,許棠現在也在這座城市。
他反覆做過一個夢,夢裡是如今的他,走去了嘉成高中,遇到了那個膽怯不愛說話的女孩。
那是十六七歲的許棠。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腳上是一雙帆布鞋。
她從小到大都是短髮,因為習慣了,小時候也沒人給她扎頭髮。
她背著沉重的書包,其實背負的是屬於她的整個世界。
在那裡,她眉眼青蔥,他成熟穩重。
一個穿著校服,一個穿著西裝。
他們站在一起,看教學樓西面沉下的太陽。
殘陽盡染,鮮艷一片。
成年後的池野看著她,眼神繾綣,聲音溫柔:「跟我說說好不好,說你的童年記憶,說你的至暗時刻,以及曾有過的幸福時光。」
說你是如何一步步緩慢前行,遇到過誰,感激過誰,誰又保護過你,給你支撐的力量。
你有沒有遺憾,對未來有哪些期盼?
讓我了解真實的你,看到你的恐懼和不安。
讓我真正地認識你,看清你的來路和去處。
那個年輕不懂事的小子,讓我來跟你說聲抱歉。
……
圈子裡誰都知道,池家的那個兒子,愛上一個灰姑娘,然後被甩,承受不住打擊,車禍之後又患了病。
這女的是真牛。
他們議論,又不敢議論,因為池家明令制止過謠言,沒人敢得罪。
池野自幼性情桀驁、乖張,與其父母的寵溺不無關係。
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自然是任由他胡鬧。
他一直以為父母很開明,與他們相處得和朋友一樣。
他全心全意地信著爸媽,以為將來許棠入了門,也能感受到父母同樣的愛。
這是岑女士親口說的,她有一套傳家的翡翠,要送給未來兒媳。
她說,只要兒子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原來最親的父母,背後也會是另一副面孔。
她後來知道錯了,在他振作不起時,哭得泣不成聲:「許棠沒喜歡別人,兒子,你養好了就可以去找她,媽媽再也不干涉你們了,媽媽錯了。」
她真的知道錯了嗎?
許棠消失後,他瘋了一樣挨個去問,那個與她關係不錯的室友美珍,生氣地告訴他:「你放過許棠吧!她吃不慣你們的山珍海味,就讓她去吃泡麵,她高興她樂意,你們何必看不起她,又裝模作樣地接受她。」
池野這才知道,那天的宴會上,許棠都經歷了什麼。
他一瞬間如墜冰窖,憤怒地紅了眼睛。
他最愛的姑娘,心高氣傲,這麼多年不肯花他一分錢,一身骨氣和驕傲。
他知道,那是她穿在身上的鎧甲,扒不下來。
可是,他的家人瞞著他,非要給她扒下來。
憤怒,心疼,揪得喘不過氣。
他開車要去質問他的母親,然後在大橋上出了車禍。
命懸一線的時候,似乎感受到了周圍的人在搶救。
入目一片白,全是冰冷的味道。
如果就這麼死了,岑女士滿意了嗎?
許棠,會哭嗎?
會來參加他的葬禮嗎?
不,她不會來,她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不願給他,不曾回過頭。
愛著愛著,恨也開始隱隱作祟。
與岑女士的關係一度不好。
岑女士為了討好他,什麼都講給他聽。
打聽到的一切。
許棠的童年,不堪的媽媽,造紙廠被灌的農藥,麻將館老闆的覬覦,拳打腳踢的毆打……
還有,她最喜歡的,三塊錢一碗的老味湯麵。
池野低低地笑,覺得這世界荒唐極了。
從始至終,她想要的,不過是一碗三塊錢的面。
他捧著山珍海味到她面前,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許棠是四年前回來的。
那時他也已經回國,開始接手家裡公司。
他知道,她在和美珍以及秦鵬一起創業。
秦鵬上學那會兒,也是學校里出了名的書呆子,埋頭苦幹那種。
其實他們的公司早就開了,只不過一直不景氣,不瘟不火。
許棠加入後,公司改名為佳創,正式開始搞開發。
這城市很大,但是只要有心,便會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她廢寢忘食,一心撲在項目上。
知道也有人慧眼識珠,欣賞她這樣的姑娘。
她沒心思談戀愛,只想將公司做大。
池野想過再也不去打擾她。
可他後來做了一件連小周助理也不知道的事。
佳創那不到十人的小公司里,有他安排進去的一個程式設計師。
無意打擾,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還想看著他的月亮,靠著自己,從泥潭裡升起來。
看她站穩腳跟,昂起頭,有了愛人的能力。
屆時,說不定他們會重逢,他站在她面前,問她願不願意請他吃一碗三塊錢的老味湯麵。
然而,這個社會上的任何事,都沒有全然的保障。
佳創上頭的融資方因一些內部矛盾,出現了問題。
池野莫名有些煩躁,眼看著就要成了,怎麼就生了枝節。
木頭想靠自己站起來,怎麼就這麼難?
怎麼就這麼難!
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絕不插手許棠創業的任何事。
可是真到了這一天,他竟然想給佳創的融資方再投資。
後來,因那家公司情況比較複雜,最終作罷。
只想到,許棠這些年,變得圓滑了。
曾經一身孤傲的姑娘,經歷過社會的摔打,曉得人情世故,學會了遵守規則和低頭。
也是,從來沒有一個成年人,逃得過現實的荼毒。
不肯低頭,只能說明打得不夠狠。
許棠對佳創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美珍和秦鵬在金錢上投入了全副身家。
他們輸不起。
所以許棠去求了永豐的徐總。
池野有些鬱悶,是他的東銘不配了?
他當然知道,許棠顧慮的是東銘背後的大老闆。
若非萬不得已,她不想與他產生任何交集罷了。
這認知令他又開始煩躁不已。
行業酒會,他本沒必要去的。
分手六年,二人第一次正式見面。
真到了這一刻,愛她也恨她。
看她卑微地圍著別人轉,把頭低了又低。
能向別人低頭,為何就不能向他低頭呢?
她從來沒有向他低過頭。
一次也沒有。
其實只要她肯低頭,他什麼都願意做的。
心底深處,始終還是對她有怨念。
當年他拿著照片質問她,她為何就不能開口說一句那是她表哥。
分手的時候,冷眼旁觀他情緒崩潰,像個瘋子。
他甚至給她跪下,毫無尊嚴,以為她移情別戀,仍舊苦苦哀求,不願放手。
誰沒有驕傲呢,誰不曾一身傲骨。
他這一輩子,從未這樣狼狽過。
車禍在醫院的時候,都要死了,為什麼不肯回來看他一眼呢?
如此絕情。
回來這四年,也不曾想起過他,打聽過他。
年少時的心猿意馬,熾熱的愛戀,掏心掏肺,換不來那萬分之一的回眸。
他看著她訕訕的神情,尷尬的眼神,一顆心早已涼透。
她根本不想見到他。
一場笑話吧。
小周助理同他演了一場戲。
她在宴會上喝了幾杯酒,臉紅紅,含著幾分醉意:「老闆,只要她臉上有失落的神情,那就是心裡還有你。」
周嘉樂趴在他懷裡裝哭,一雙眼睛瞄來瞄去。
她沒有回頭,餘光瞥了一眼,像沒事人似的,匆匆離開了。
許棠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憑什麼她這麼輕易地就放下,將他當作一個視若無睹的陌生人。
相愛過的兩個人,再見面時,怎麼會如此令人絕望。
周嘉樂尷尬地安慰他:「她不是近視嗎,說不定沒戴隱形眼鏡而已。」
這蹩腳的理由,池野竟然信了。
他其實早就準備好了讓東銘主動去對接佳創。
所以許棠來求他的時候,很意外。
姿態放得很低,細細說給他聽公司的前景。
對於他這個人,隻字不提。
身體里曾經斷裂的肋骨,隱隱作痛。
她那樣地平靜。
陷在過去走不出來的,只有他一個人。
沒辦法不恨她。
控制不住地恨她。
當年的不辭而別,冷酷無情,以及漠視的生命。
池野覺得自己情緒病又要犯了。
愛和恨,悲和怒, 複雜的交織, 將人絞殺得鮮血淋漓。
需要一場了斷。
無論是他和許棠,還是曾經欺負過她的吳婷婷、溫晴。
這些年, 實際他與她們並不多見。
只是吳婷婷每次打聽到他在什麼地方,總要巴巴地湊過來。
一口一個「哥」,熱絡無比。
還有溫晴,年齡也不小了,家裡介紹的相親對象也不見。
她們都以為,池野已經放下。
他其實不過是在等著,有朝一日, 還能當著許棠的面,出一口氣。
能做的其實不多,最後山水一程,恩怨兩清。
從會所離開時,他站在門外, 腳步停頓了下。
重提的那段過往,很痛。
他說的話也很重。
但他盼著許棠開口。
這份感情里,她從來沒向他低過頭。
只要她說一句池野你別走。
那麼他就會回頭,不顧一切地去擁抱她。
她什麼也沒說。
周嘉樂伸手去握他的手時, 也沒說。
小周助理惶惶不安:「老闆, 是你讓我這麼做的,你以後可別怪我啊。」
怎麼會怪她呢。
這個大山里讀出來的女孩, 同樣有著不幸的童年。
也是她告訴了他,一個家境貧困, 受過苦的女孩, 成長路上有多麼敏感和自卑。
因為沒有自尊, 所以才格外自尊。
池野常常在想, 若是許棠從未遇到過他,會不會也能像嘉樂一樣,一路披荊斬棘, 順利通關。
像嘉樂一樣, 有個愛她護她的男孩子當男朋友。
那男孩可能普普通通,沒有好的家境,但滿心滿眼都會是她。
他不想承認,但是不得不承認。
會的。
人生路上,那麼多條岔路口,誰也不知哪一條順當。
許棠遇到了他, 興許是運氣不好吧。
離開會所後, 她打車去了中心的商品街。
他開車跟著。
夜深人靜,飾品店放著一首曲調很悲的歌。
她埋頭吃面。
一直未曾抬頭。
池野的車停在巷口,他看著她吃那碗三塊錢的面,點了支煙。
他一直看著她。
她在哭, 眼淚簌簌地掉落在碗里。
他紅了眼睛,深深地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翻湧的情緒。
人生的岔路口那麼多,他們是兩個不適合的人。
但他們偏又遇見。
他知道,不該。
但甘之如飴。
別哭啊,木頭。
你不肯低頭,我也不再強求。
等你站起來, 功成名就。
若是願意,那便還是由我,主動去牽你的手。
背你高中時最喜歡的那首唐多令——
蘆葉滿汀州
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繫船猶未穩
能幾日
又中秋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