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咽口水,裝傻充愣:
「您在說什麼呢,昨夜……昨夜實在醉得厲害,都忘了做過些什麼……」
這是我的第一個策略。
咬死了不承認和少爺親過嘴。
想到昨夜的糜麗畫面,我臉熱到不行,垂著頭不敢抬眼看他。
半晌,聽到頭頂傳來少爺的低聲冷笑。
「撒謊。」
他咬牙切齒,逼我抬頭和他對視:
「薛小玉,你敢不敢對天發誓。」
「若你說一句假話,這輩子再掙不到一文錢!」
我瞬間瞪大眼睛,繃緊了嘴巴。
這誓也太毒了!
第一策略失敗。
我不敢再繼續說瞎話。
咬咬牙,正準備上第二策略,和他真誠坦白時。
緊緊盯著我的少爺卻突然鬆開了捏住我臉的手。
垂下眼睫,呵了一聲。
落寞自嘲:
「罷了,既然你不願承認,我又何必逼你,自討沒趣。」
「我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你這膽小如鼠的慫包。」
「只不過提了幾句私奔,就能把你嚇到裝聾作啞不敢動彈。」
「若以後讓你和我殉情,你豈不是要卷了包袱連夜逃跑?」
還殉情??
看到我眸中更加震驚。
少爺一臉果然如此的陰鬱表情。
他輕輕推開我,搖搖晃晃踱下桌案。
神色懨懨地靠到榻上,長長地嘆了一聲:
「罷了,罷了。」
「我也不指望你這慫包帶我私奔了。」
「……就這樣吧。」
說罷,他頹喪地閉上了眼睛,周身縈繞著心如死灰的氣息。
我一邊將白綾收了疊好,一邊悄悄瞟著少爺的臉色。
想問他,就這樣,是什麼樣?
還是像之前一樣,每晚陪他畫畫聊天斗蛐蛐看話本嗎?
猶豫半晌,少爺睜開眼睛,見我還站在原地。
忍不住幽幽地開口:
「木頭,你還傻站那兒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哄我。」
我愣愣地哦了一聲,忙湊過去。
訕訕地笑:
「少爺,不生氣了,小玉今天給您繡小狗手帕好不好?」
少爺側過頭,低聲說:「不要。」
「那繡小貓?」
少爺還說不要。
「那……」
少爺煩了。
我猝不及防被他拽到懷裡。
臉頰貼上少爺溫熱的胸膛,我呼吸一滯,身子瞬間僵硬無措。
少爺低下頭,委屈巴巴地盯著我:
「你這木頭,我都不提私奔,也不提殉情了,你還怕什麼?」
「只要在我耳邊說幾句好聽的,我不就開心了?」
少爺想聽什麼?
我知道。
他要聽我說喜歡。
最喜歡。
心亂如麻。
我攥緊少爺的衣襟,咬咬牙,終於作出了決定。
仰頭湊到他耳邊,小聲開口:
「少爺,這個,得加錢。」
18
事到如今,我只能將錯就錯。
少爺誤會了我喜歡的人是他。
於是吻了我,抱了我,又哭著讓我帶他私奔。
如今若是告訴少爺真相,憑他睚眥必報還易燃易炸的烈性子,絕對要惱羞成怒,不知道會做出什麼瘋事。
偷偷僱人滅了我的口也很有可能——
嘶。
不敢細想。
所以,膽小精明的薛小玉果斷決定,將錯就錯。
讓少爺給我很多很多的錢。
我滿足少爺很多很多的愛。
這樣,既保住了性命,又能賺到高薪的外快。
是目前最完美的權宜之計。
晚上我揣著銀子從少爺房裡出來的時候,嘴都要被啃腫了。
文禮一邊給我遞燈籠,一邊笑嘻嘻地問:
「小玉姐姐,你是不是要當姨娘啦?」
我趕緊擺擺手:
「誒,可別亂說,我哪有這富貴命。」
雖然少爺說喜歡我。
但他喜歡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他還喜歡柳姨娘的舞,趙姨娘的歌,潘姨娘的戲……
我想,也許少爺是吃膩了風情萬種的嬌媚美人,想換換口味,才把目光看向了我。
他對我只是一時新鮮。
等過些日子,少爺應該也就膩了。
正好,我與謝家簽的工契只剩最後兩個月。
到那時,我就順勢辭工,帶著裴黎遠走高飛,去江南,拿撈到的錢開個小餐館。
我做菜跑堂,裴黎數錢算帳。
就這樣,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我把未來算得明明白白,正提了燈籠往外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轉過頭,看到少爺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垂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地跑了回去。
少爺不知為何笑了一聲。
我疑惑地歪了歪頭。
他讓我閉上眼睛。
我以為少爺又要親我嘴巴。
於是聽話地閉上眼睛,仰起頭。
小聲嘀咕:
「少爺,輕點,嘴巴痛。」
話音未落。
脖頸上忽然墜了個又熱又重的東西。
是一塊暖玉。
被昏黃的燈籠照得更加細膩溫潤。
光澤流轉。
我認出來,這是少爺從小貼身佩戴的寶貝。
如今卻被系在了我頸間。
少爺指尖勾著玉上的紅繩,微微用力,將怔愣的我拉得更近。
他俯下身子,溫熱的呼吸打在我耳廓上。
近乎柔情地低語呢喃:
「薛小玉,以後每天都戴著它,用你的皮肉日日夜夜暖著它,若敢讓我摸到它涼了一分,我就……」
就,就讓我也涼了?
少爺意味深長地睨著我,沒繼續往下說。
我卻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得打了個寒顫。
他笑了,然後慢條斯理地將帶著餘溫的玉埋進我衣襟下。
「慫包,怕什麼。」
「總不可能是拿你的血來暖它吧。」
「快回家罷,不然等會兒天色更晚,你家裡的哥哥該擔心了。」
少爺笑眯眯地又親了親我,蜻蜓點水。
直到走回小屋門前,我腦子都還是恍惚的。
胸口的玉好像比那剛烤好的山芋還燙。
這東西是無價之寶。
壓得我心裡那杆精明秤都失了調。
我有點算不清,該用多重的愛,去還少爺的債了。
19
我揣著沉沉心事回了家。
裴黎仍對著燭火寫東西,荷包還是一針未動。
我拿過來,坐在小凳子上,安安靜靜地繡。
不嘀咕,不埋怨,始終一言不發。
心事越多,繡得越起勁。
專注到甚至都沒聽見裴黎喚我的名字。
「薛小玉。」
第二遍了。
我愣愣抬起頭。
見裴黎正向我伸開雙臂,神色淡淡,說:
「抱我起來。」
「起來做什麼?」
我腦子還有點亂。
裴黎似是覺得奇怪,又看了我一眼,微微蹙眉:
「你到底發了什麼癔症?魂不守舍的,回來一句話也不講。」
「現在連我沐浴的時辰都忘了?」
我恍然回神,忙放下荷包去抱他。
給裴黎沐浴是個大工程。
爐子裡已提前滾了熱水,他只著裡衣,被我抱進熱氣氤氳的浴桶。
裴黎雖然清瘦,但身量修長。
若能站起來,大概和少爺差不多高。
他坐進浴桶時,忍不住抿唇發出一聲悶哼,傷了的雙腿微微蜷起。
應當還是痛的。
裴黎背對我,在水裡脫了裡衣,輕輕撩開束髮的帶子。
長發便如墨般泄開,落到我的手心。
他微微側頭,揚起下巴,淡聲吩咐:
「輕些梳,你每次都拽得我頭痛。」
我想,裴黎在被賣進窯子前,應當也是哪家的清貴公子。
一副習慣了被人伺候的嬌貴樣子。
讓我無比好奇他的曾經。
可惜,他從不願跟我講他的故事。
怎麼落難的,怎麼斷了雙腿的,怎麼被賣進窯子的……
裴黎向來緘口不言。
我也就識趣地不再問。
我想,沒關係,我會慢慢等到裴黎自願卸下心防的。
而且我娘以前說過,再冷的人,努力多捂捂也就熱了。
正好,我薛小玉有的是耐心和力氣。
額角起了薄汗,我把兩側擾人的鬢髮挽到耳後。
繼續專注地為裴黎絞乾髮絲,動作輕柔。
——那要是有人天生就熱呢?
突如其來,毫無徵兆。
一雙搖曳著煙火的含情笑眼赫然在腦海浮現。
我一瞬失神。
手下動作沒注意重了一分。
裴黎霎時嘶了一聲,抿唇看來,眸色責怪。
卻沒和以前一樣說些責怪的話。
而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半晌。
沉聲開口:
「薛小玉,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有。」
我矢口否認。
忙垂下眼,默默地繼續手上動作。
裴黎呵了一聲,一手扶在桶沿,一手忽然抬起。
蔥玉般的指尖點了點我眉心。
「薛小玉,你知不知道,你心虛的時候特別明顯。」
「耳朵紅的,眼神飄的,呼吸亂的,就算被看穿了,嘴還是硬的……」
沾了水意的指尖不緊不慢地向下滑。
若有似無的香氣鑽進鼻尖。
我腦子又開始發昏,呆呆地望著他。
水霧繚繞,襯得眼前冰肌玉骨的美人更加清冷出塵,恍若天上仙人。
仙人的手從我眉心滑到唇峰,突然頓住。
散漫的眼神驟然沉了下去。
「嘴怎麼那麼紅腫?」
「哪個惡嬤嬤掌你嘴了?是不是?」
20
裴黎捏住我的下巴,眯起眼睛,冷聲質問。
我回過神,呼吸繃緊,額角的汗更多了。
「不是的,夫君。」
我低聲解釋:
「是晚上吃烤山芋的時候燙到了。」
這話倒也不假。
晚上確實在少爺房裡吃燙嘴的烤山芋了。
裴黎晦暗的目光在我異常紅潤的嘴唇上停了一會。
突然轉過頭,不再看我,也不再說話。
我抿了抿唇,低下頭繼續給裴黎梳發。
可木梳還沒梳完一下。
裴黎忽然出聲打破了沉默。
嗓音低啞:
「別梳了,出去。」
「啊?」
又弄疼他了?
可我也沒使勁啊。
我委屈地起身,不明白裴黎怎麼又生氣了。
他卻仍閉著眼,眉頭煩躁地蹙起,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
我心情低落地坐到屋外繡荷包。
裴黎這次洗了特別久。
直到把荷包全繡完了,才聽到他喚我的名字。
水霧已經散盡,裴黎垂眸倚在浴桶中。
見我進來,倦懶地撩起眼皮。
許是泡了太久的緣故,他的眼尾耳廓都泛著昳麗的紅。
直勾勾看過來時,倒不像仙人,像攝人心魄的妖精了。
原本我還有些怨氣,但看到這張妖冶絕俗的臉,瞬間就把心裡那點不愉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夫君實在貌美,脾氣壞些又如何?
溫香軟玉入懷,我閉著眼睛,心緒飄然。
等我也梳洗完,裴黎已經在榻上安靜躺著了。
只是他仍背對著我,還在榻中間放了條枕頭。
我頓了一下,先是照常把床頭擺著的喜娃擦拭一番,才磨磨嘰嘰地爬上榻去。
夜深人靜,冷清的小屋只剩兩人安靜的呼吸。
直到我悄悄伸手想把那枕頭挪走。
裴黎兀地拍開我的手,打破了寂靜。
他沒有轉頭,嗓音冷淡警告:
「薛小玉,以後不許靠我太近。」
「為什麼?」
「因為你太笨了。」
「笨又不會傳染……」
我落寞地縮進被子另一邊,將自己蜷成了蝦米。
月光透過窗子,落到眼皮上,很涼。
像裴黎一樣。
心底積壓的難過,忽然在此刻洶湧漲潮。
「裴黎,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那麼凶啊?」
我悶聲開口,將委屈傾瀉而出:
「雖然我很喜歡你,覺得怎麼對你好都不夠,但你總是嫌我笨嫌我煩的,我也會很委屈難過。」
「而且我明明一點也不笨。」
「我替少爺畫的畫得了全書院唯一一個好。」
「惡嬤嬤從沒占到過我的便宜。」
「陪姨娘們一起打花牌,我也懂得故意喂牌哄她們開心。」
「我也很有主見。」
我的話好像真的很多,明明裴黎已經許久不回應,我仍要固執地繼續說。
「我打算兩個月後,不和謝家續工了。」
「到時把這個小破屋賣掉,我帶你去江南,開個小餐館。」
「主菜招牌就做我最拿手的丁香餛飩,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只管坐著數錢就好啦。」
「聽別人都說江南好,水好,天也好,冬天比麟州暖和多了,都不下雪……」
「誒,夫君,你有沒有去過江南啊?」
我垂著眼,輕聲地問。
可過了很久很久,仍舊無人回應。
裴黎不知道是睡著了。
還是根本懶得理我。
寂靜的小屋裡,只有寒風刮過紙窗的簌簌輕響。
讓我恍惚地,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那些,一個人對著陶瓷娃娃自言自語的冬夜。
真冷啊。
我默不作聲蹭掉眼尾的淚,不再開口,將身子蜷得更緊。
用力捂著胸口那塊暖玉,不想讓它也變涼。
心中那杆精明秤忽然又偏了一分。
如果帶裴黎去四季如春的江南,也改變不了他的冷嗎?
還要繼續等嗎?
真的要和這樣冰冷的神像度過餘生嗎?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於是我想,再等兩個月吧,就最後兩個月。
我這人心腸很軟的。
只要裴黎對我笑一笑,主動抱一抱我,誇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就繼續跟他過日子。
如果仍舊沒有。
那麼,就算他再好看,我也不要他了。
21
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只是,我沒想到原來裴黎只把我當妹妹。
也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月,我竟然要做少爺的小妾了。
世事無常。
到底是和江南水鄉無緣。
我感慨地嘆了口氣。
望了一眼笑眯眯向我張開懷抱的少爺,腳下卻沒動。
我想了想,輕輕蹲下身,仰頭看著緊緊抓著我手的裴黎。
坦白:
「少爺的嘴巴確實是我昨晚咬的。」
「我與他……是兩情相悅。」
「我決意嫁他。」
這番話說出口,我呼出一口氣,竟感到如釋重負。
雖然少爺是燙火爐子。
我小心翼翼地捧他在懷裡,生怕他易燃易炸。
後來卻也時常會想,若是每年冬天都有這黏人的火爐子暖榻。
好像……也不錯嘛。
外頭的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細碎的晨光落進小屋。
將人的心底也照得溫暖敞亮。
我彎起眼角。
裴黎的眼底卻忽地起了陰晦潮濕的霧。
他怔怔注視著我。
臉色蒼白,沒了往常睥睨眾生的冷淡孤傲。
只剩微微恍惚的茫然:
「你心悅他?」
「那……我呢?」
我第一次從裴黎臉上見到這樣惘然的神情。
心裡泛起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不會把你拋下。」
「我進門之後,會雇幾個做事細緻的人來照顧你的,放心罷。」
見裴黎仍舊沉默不語,我頓了頓,緩緩開口:
「而且,我必須得澄清一下。」
說著,我轉頭向少爺看去。
他抱臂倚門,抿著嘴唇和我對視。
眸色不滿,似乎是等得不開心了。
我忍不住彎了彎眼角,回過頭,繼續對裴黎說:
「雖然少爺貪玩愛鬧,但其實脾氣很好,不但對我好,對下人們也好。」
「大家都特樂意去少爺院裡做事,拿的錢多,還能吃好喝好。」
在外面等候的家丁小廝聽到我的話,都認同地點著頭。
「所以在我看來,少爺是個頂頂好的公子,一點也不差。」
「能嫁給少爺,跟著他玩樂享福,小玉特別特別歡喜。」
我這話說得真心實在,少爺聽得感動不已,裴黎還沒作出反應。
少爺已經大步走來,一把將我摟住了抱起來。
我驚呼一聲,天旋地轉,身上披著的大氅猝不及防滑落。
少爺卻不管不顧,跟搶媳婦的土匪似的。
眉開眼笑地扛著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文禮,奏樂!」
「好嘞少爺!」
文禮朝我擠了擠眼睛,掏出嗩吶就開始吹。
百鳥朝鳳,喜氣洋洋。
我捂住發燙的臉,趴在少爺肩上,只敢從指縫中瞧人。
這一瞧,可不得了。
我猛然怔住。
竟看到裴黎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血瞬間浸紅了地上的陶瓷碎片,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用那雙清凌凌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眸中蘊著晦澀不明的情緒。
「薛小玉。」
就像初見的那天,他仰著頭,輕聲喚我的名字。
裴黎深深望著我,突然扯開嘴角,笑得譏諷:
「你果真是……糊塗至極。」
我愣住,裴黎卻已經閉上眼睛,腦袋無力地歪倒在輪椅上。
家丁驚慌無措,文禮的嗩吶也被嚇得變了調。
眾人亂作一團。
少爺傻了:
「不是,大舅哥,你別現在死啊!」
「來人來人,將他抬走送醫!」
「快——」
22
裴黎吐血昏迷。
謝府大夫診過脈,沉思半晌,緩緩開口:
「此人脈象促快,應是常常失眠心悸,憂思過度,氣血兩虛,寒氣入體,氣急攻心……」
少爺在一旁煩躁踱步,一抬手,止住大夫念經似的話頭。
只問最關鍵的:
「最近會死嗎?」
「那倒不會。」
大夫頓了一下,答:
「只需喝些補藥,好生休養一段時日,放寬心態,慢慢補回氣血即可。」
大夫話音剛落,我和少爺同時鬆了一口氣。
少爺停了步子,大咧咧掀袍坐到桌旁。
翹著腿,慢悠悠地品了口熱茶。
嘖嘖稱嘆:
「嗐,你說你哥氣性怎麼比我還大呢?」
「思想比我老子還迂腐,上頭了直接氣吐血,嘖嘖,真嚇人。」
「他要是真被當場氣死了,小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欺男霸女的惡名了!」
屋裡點著安神的薰香。
少爺悠哉地喝了幾口熱茶壓驚,卻發現我久久沒有說話。
困惑地抬眼:「小玉兒?」
看到我的表情,他一怔,隨即放下茶盞,將我牽到身邊。
歪頭,輕輕捏我的臉:
「你怎麼了,失魂落魄的,大夫不是說你哥沒事嗎——」
我咬著嘴唇,心底酸脹。
腦子裡全是裴黎那個嘲諷的笑。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難過。」
我低頭埋進少爺懷裡,悶聲委屈:
「我哥……我哥總瞧不起我,好像我做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是錯的,笨的,低人一等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難道,我真的就那麼差勁?」
少爺靜靜聽著,溫熱的手順著我的脊背,輕拍安撫。
溫柔的吻落在我鬢間。
少爺心疼地望著我的眼睛,輕嘆一聲:
「小玉兒,你一點也不差勁,是你哥太笨。」
「他太固執了,固執地以自己的標準審度旁人,達不到他的預期,便要失望生氣,但又無力改變局面,所以只能拿冰冷尖銳的言辭去刺傷別人——」
「這樣的人,活得太累,也太蠢。」
「你呀,千萬不能因為達不到他的標準就質疑自己,那樣就被套牢鎖住了。」
「他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影響我繼續親你抱你寵你了嗎?沒有。」
「而且你看——」
少爺嘲弄地瞥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裴黎。
語氣幸災樂禍:
「你不在意,他不但傷不了你,反倒把自己氣到吐血,哈。」
「這才是真正的蠢貨。」
少爺親了親我的唇角,笑著眯起桃花眼。
「明白了嗎,小玉兒,別再難過啦。」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抱著暖乎乎的少爺,安心地在他懷裡閉上眼睛。
誰說少爺紈絝的,我看少爺才是真正的智者。
我想,這次確實是裴黎錯了,而且他還是大錯特錯。
少爺很好。
好到讓我心甘情願走進囚籠,成為一隻被他豢養的貓。
即使只是隨意給的寵愛,也足以讓我甘之如飴。
溫暖就好。
23
裴黎還沒醒,我和少爺坐在桌旁,圍爐烤山芋。
少爺摟著我,一邊往爐上放紅柿、桂圓。
一邊淡聲吩咐旁邊侍候的文禮:
「藥抓最貴的,給我大舅哥好好補補,別叫他等會兒看見我和小玉兒恩愛甜蜜,又被氣得半死不活。」
「最近呢就讓他住這院兒里休養,差兩個人來侍候,小玉兒的院子還沒置辦妥帖,晚上先住我房裡。」
少爺花錢闊氣,而且從來不用通知管帳的主母。
因為少爺的錢,都是他的生母沈瀾因留給他的。
曾經的麟州首富,姓沈,不姓謝。
文禮點頭答應,正要往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什麼似的。
遲疑轉頭,猶猶豫豫地看過來:
「對了少爺,十三房剛剛喚您過去,模樣很急……」
少爺詫異挑眉:
「怎麼的?」
「柳嫣頭暈噁心,那大夫沒給診好?」
「總叫我做什麼?」
原來大夫診完裴黎的脈,並沒走,而是去了十三房的柳姨娘那。
她近日胃口不好,總犯噁心,這事兒我也知道。
灶房常要給她做些開胃的酸食果湯。
文禮欲言又止:
「誒,說是天大的急事,叫您趕緊過去呢。」
少爺嘖了一聲。
不情不願地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
「我倒看看什麼事比天還大了。」
少爺走了。
我繼續默默翻著山芋。
剛轉過一會兒,腦袋卻忽然被拍了拍。
少爺去而復返。
他蹲下身,漂亮的桃花眼盯著我,認真囑咐:
「小玉兒,看好這山芋,不許叫它糊了,也不許一個人偷偷地吃。」
「必須等我回來一起,少一個桂圓,我都拿你是問,聽到了嗎?」
我乖乖點頭,少爺滿意地笑了。
他親了親我額頭,頓了一下,轉身離去。
可等到山芋烤到都快焦了,少爺也沒回來。
我只好先把烤爐上的東西一個一個挑出來,呼著氣放到油紙盤上。
忽然聽到外面有丫鬟小廝路過。
她們興高采烈地跑著,喊著,說:
「十三房的奶奶有喜,少爺高興得在那邊撒錢花呢,我們快去撿,聽說有人還搶到銀錠了呢!」
一顆桂圓猝然從油紙里咕嚕滾落。
我恍然回過神,忙追著去撿。
桂圓滾到了榻底,我爬下身,艱難地把它掏出來。
唉,又不是少爺撒的銀錠,怎麼還要這麼費勁扒拉。
我嘆了口氣,準備起身把那桂圓洗凈擦乾,安穩放回油紙里。
頭頂卻忽然被人摸了摸。
我心頭一動,下意識笑著抬起臉。
對上的卻是裴黎平靜淡漠的眼。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眸色一片清明,輕輕拍了拍我腦袋。
「薛小玉,起來,坐到我旁邊。」
已是傍晚黃昏。
裴黎倚在榻上,臉色蒼白透明,眉目如水墨般淺淡。
他垂眸,疲憊地看了我許久。
似是想通了什麼,突然抬手將我發間的灰塵拂去。
面上仍舊無波無瀾。
「薛小玉,我仍覺得你蠢。」
他看著我,緩緩開口:
「可是後來想想,又只覺得可憐。」
「你被困在麟州這小地方許久,見過最好的東西,應當也就只有這金子做的謝家大院。」
「所以你做出了你認為最好的那個選擇,嫁給這金院子裡最金尊玉貴的少爺,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呵。」
「不是我的標準太高,是你的眼界太低了,薛小玉。」
裴黎說得平靜,緩慢。
他低眉望向我,眼神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憫:
「若你往天地間走一走看一看,就會意識到你現在的決定有多可悲。」
「有錢的少爺公子那樣多,你偏偏選了最差勁的那一類。」
「他對你說過的甜言蜜語,會一字不變地再說給別的許多人。」
「選了這樣的男人,你就只能孤獨地等待,等他偶爾的寵幸,跟我母……母親一樣,無盡地等待。」
「直到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永遠枯萎在金絲籠里。」
「可悲可憐。」
「你不該選他。」
24
裴黎這番艱澀的話,實在是他肺腑之言。
我洗過手,低頭扣著桂圓,卻沒有說話。
半晌,發出一聲輕笑。
我抬眼看他:
「裴黎,我一直想對你說,你真的很高傲。」
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矜貴傲氣。
就算瘸了腿,他也不會忘記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頭顱。
居高臨下,睥睨眾生。
我把剝好的桂圓攤在掌心油紙里,遞到裴黎面前。
他下意識蹙眉避開。
意料之中。
我笑著收回,塞進自己嘴裡。
很甜。
我認真地嚼著桂圓,致以最高敬意,把它吮得一乾二淨。
滿足地眯起眼睛,看向裴黎:
「你嫌它掉在地上了,對吧?就算它被剝得乾乾淨淨,你也會嫌棄不吃,所以,你和我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裡流落來的少爺公子,見多識廣,我看重的一切你都那麼不屑一顧。」
「因為你見過天地廣闊,所以你信誓旦旦地說天地間有更好的選擇……我相信你,裴黎,也許是有所謂的更好。」
「但你知道我這類人是怎麼想的嗎?」
「我想,既然我看不見也遇不到這些選擇,那便是與我無緣。」
「我只在乎當下。」
「我不會因為沒有得到這些與我無緣的事情,而悲傷哀怨。」
「我不會後悔我的任何一個選擇,就像我不後悔買了你,自然也不會後悔嫁給少爺。」
「對我來說,能牢牢抓住當下擁有的一切,便是上上籤。」
「若是想得太多,會生病的。」
「所以,你病了,裴黎。」
「憂思過度。」
「大夫說,要讓你放寬心態,好生修養。」
我走回桌案,重新剝了一顆桂圓放在手心。
轉頭,靜靜望著裴黎:
「別想什麼天地了,你現在需要的,只是一顆美味的熱桂圓。」
25
少爺遲遲不回,東西涼了可惜,再烤又會糊會幹。
於是,我把裴黎抱到輪椅上,叫他圍在爐邊一起慢慢吃。
等少爺回來了,我再給他烤新的。
喝過茶,吃了些熱食,裴黎蒼白的臉慢慢回了些血色。
他慢條斯理地小口吃著烤山芋。
我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嘆。
竟然有人吃山芋都能吃出風雅範。
黃昏漸隱,府里的燈籠逐漸一個個亮起。
我咬著柿餅,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又開始下小雪了。
麟州的冬天就是如此,風大雪多,萬里晴朗的日子總是很少。
我收回視線,正打算再拿個熱柿餅時。
許久不言的裴黎冷不丁開了口:
「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我頓住,糾結地蹙起眉。
這問題突兀得我有點措手不及。
我想,首先是因為,少爺的懷抱很溫暖。
還有……
他哭得很好看。
欲語還休,楚楚可憐。
讓我總想親親他朦朧的淚眼。
哦,還因為少爺畫的小貓小狗很可愛。
有天,我不小心在研墨時睡著了。
少爺卻沒有叫醒我,等我睜開眼時,身上蓋著毛毯。
他不知所蹤,只留下幾張畫紙,畫著我睡著時的憨態。
活靈活現,還在旁邊畫了一隻抱著元寶的小狗輕輕舔我的臉。
我一時心底軟軟,覺得這可比我的雙鯉戲珠有意思多了。
原來少爺真的是天賦異稟懷才不遇,我竟也有些嫉妒他的才華了。
還有……
細細一想,喜歡少爺竟有很多很多理由。
我認真思考著要從哪裡開始說。
裴黎卻忽然別過臉,嗓音輕淡:
「薛小玉,你應該毫不猶豫地告訴我,你只喜歡他的錢。」
「這樣,你現在苦苦等待的樣子,才不會顯得那麼可憐。」
可憐?
還好吧。
有吃有喝有人聊天,哪裡可憐?
我覺得是裴黎又以己度人了。
其實我沒他想像中那麼脆弱。
我只是有一點點想少爺。
只有一點點。
靜了半晌,裴黎又轉過頭看著我,眸色低垂。
像是有些不自在地輕聲開口:
「那你當初……喜歡我什麼?」
這次我答得毫不猶豫了:「好看。」
沒了。
「……沒有其他的了?」
裴黎又蹙起眉頭。
我真誠坦白:
「是啊,除了好看,其他都不喜歡。」
性子冷,脾氣大,嬌氣高傲難相處。
裴黎眉心跳了跳,又變成了那張面無表情的冰山死人臉。
「薛小玉,你的心,變得可真快。」
他說得慢條斯理,帶了些嘲諷,還隱隱几分有些咬牙切齒。
我笑起來,並不反駁,又拿起一個柿餅嚼嚼。
「裴黎,我們這樣倒真有點像尋常人家裡鬥嘴的兄妹了。」
他垂下眼皮,冷笑:
「若你真是我妹妹,現在已經被我趕到邊疆挖野菜了。」
「這麼可怕?」
我聳了聳肩,笑眯著眼睛,說:
「我只是做出了更好的選擇而已。」
跟在少爺身邊能吃好喝好,還過得有趣開心。
所以,少爺好。
裴黎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
「那看來,若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現,你自然也會拋棄他。」
「這點……倒不算太笨。」
裴黎支著頭一錯不錯地盯著我,突然沉下眼眸。
像是做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決定。
「薛小玉。」
「你不要等他了。」
「我們回家。」
我愣了一下:
「你不想住在這裡嗎?」
這院子可比我的小破屋好多了。
裴黎卻冷漠地說:「不想。」
我蹙起眉,猶豫糾結:
「那好吧,我讓人把你送回去。」
「不行。」
裴黎立刻反對,悶聲開口:
「你要和我一起。」
「回家的路很遠……我需要你。」
他這話,說得著實無理。
我笑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傻話,裴黎。」
「我那屋子離謝家就隔了幾條巷子,一點也不遠。」
「我這就去找文禮,叫他喚個人送你回去哈。」
說著,我起身要走,衣角卻猝然被人拉住。
裴黎抓緊我的衣擺,神色平靜,望著我:
「薛小玉,我的意思是,回我的家。」
我愣住。
「什麼?」
他壓了壓眉,嗓音清晰冷靜:
「你和我一起回京城。」
「我要你走出麟州,看過外面的天地,再做出你的選擇。」
裴黎盯著我,眸間儘是果決。
一字一頓,固執堅定:
「我要讓你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
「榮、華、富、貴。」
27
也許是我的錯覺。
我竟然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裴黎臉上看到了名為「不甘心」的神情。
屬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但我實在茫然。
且不說麟州到京城,來回一趟,就算是跑最快的馬也要三個大月。
近日又大雪連天,更不好行路。
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已經嫁給少爺,怎麼能帶著裴黎說走就走?
我扶額,深深嘆了口氣:
「裴黎,要不你再睡會兒吧……」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裴黎手指蜷了蜷,薄唇張開,似是還想再說什麼。
門卻突然被推開。
寒風霎時撲來,一個瘦矮的人影也閃了進來。
是急匆匆的文禮。
「小玉姐姐,不好啦,少爺快被老爺打死了!」
「什麼?!少爺這次犯了什麼事?」
我急急發問。
文禮卻擦淚搖頭,說他也不清楚:
「老爺不知為何發了大火,黑著臉二話不說拿家法把少爺打得半死不活,打了快半個時辰,現在要叫你也過去。」
我雙目圓睜,嘴都結巴了:
「還,還有我的事?」
「不止。」
文禮咬牙,目光探向輪椅上的裴黎,指尖一指:
「他也得過去。」
我心跳慌如擂鼓,推著裴黎,緊張地跟在文禮身後。
連走帶跑,不敢停一下。
一路飛奔至前廳。
還沒進門,就遠遠聽到少爺的慘叫和老爺的怒罵。
「孽子,你不但要娶個廚娘為妻,竟然還納了個男妾?你想氣死老子嗎!」
下一秒,板子狠狠拍在皮肉上,那重響隔著門都聽得人心驚肉跳。
屋裡的少爺霎時痛呼出聲。
卻仍梗著脖子跟他爹對著吼:
「我是要娶薛小玉為妻,可我沒納男妾!那是我妻的哥哥!是我大舅哥!」
老爺根本不聽,又是重重一板子:
「娶廚娘做正妻,還納她哥哥做男妾,孽子,你將我謝家的臉面往哪兒放!」
「我親爹,你怎麼就聽不懂人話!我說了那是——」
少爺委屈又憤怒,嗓子都喊啞了。
像再懶得解釋,他深深吸了口氣。
雙眸通紅:
「我看你就是想打,行,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死了,正好去找我娘告你的狀!」
少爺咬牙切齒的話音剛落。
咔噠一聲。
老爺手裡的家法猝然斷了。
被打斷的半塊木板飛至我鞋邊。
我渾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
一隻手卻穩穩撐住了我。
裴黎向我搖了搖頭,面沉如水。
「不用跪他。」
不跪老爺,跪你嗎?
我欲哭無淚。
旁邊的文禮卻已跪下,瑟瑟發抖地出聲:
「老爺,人帶到了。」
老爺像是累極,沒有回頭,只沉聲向人吩咐:
「再拿家法來。」
話音剛落,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少爺瞬間急了。
撐起身子,嗓音沙啞:
「要打就打我,你別打她。」
謝老爺氣笑了:
「誰說要打她了?人還沒過門,你倒護得夠緊。」
「我護我妻,天經地義。」
少爺一字一頓,堅定狠戾。
謝老爺卻動作一滯。
不知想起了什麼陳年舊事,執著家法恍惚愣在原地。
少爺趁機側頭看向我。
桃花眸中狠戾一掃而空。
虛弱地扯開嘴角,趴在凳上吊兒郎當地笑。
他道:
「小玉兒,不怕,等著縫你相公的皮。」
28
心中轟然一響。
對上少爺微彎的笑眼。
我噙著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落下。
突然很後悔。
為什麼沒在那場煙火夜帶少爺私奔。
家法已被打斷了七條。
少爺的衣衫與血糊在一起,觸目驚心。
新的家法遞到了老爺手裡。
他回過神,見少爺還不服氣,正要抬手再打時。
高堂端坐的主母淡淡出聲,說:
「罷了。」
「觀熙天性桀驁,打到血氣漫天也不會服你。」
「薛小玉,你來。」
程夫人手中捻著佛珠,氣定神閒飲了口茶。
雖然喚我,但並未抬眼看我。
只是輕飄飄一抬手。
她旁邊的大丫鬟便扔下兩條金錠到我腳邊。
程夫人道:
「拿著走吧,隨便尋個什麼地方去,總之,以後莫要在麟州待了。」
說罷,她嘆了口氣,似是唏噓:
「瞧著挺老實的姑娘,沒想到竟是個慣會爬床的狐媚子,唉,也不曉得煲了什麼迷魂湯,把觀熙哄得鬼迷心竅的,真是可憐的孩子。」
老爺頓時冷哼一聲:
「可憐?他可憐什麼,還不是自己不成器,整日就知道吃喝玩樂,丟人現眼!」
又是狠狠一板子。
少爺悶哼出聲,奄奄一息地趴在凳上,已是叫都叫不動了。
可抬眸看向程夫人時,眼角眉梢仍是明晃晃的譏諷。
「程婉瑩,嘴不幹凈就把嘴撕了。」
「你還敢提爬床呢?」
「當年你趁我娘生病爬我爹床的時候怎麼不……」
「放肆!逆子,怎麼跟你母親說話的,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提到陳年往事,謝老爺似是惱羞成怒。
兇狠地往少爺嘴裡塞了布包,那雷霆架勢像真要下死手教訓。
想都沒想,我踢開金錠就衝過去擋在了少爺身前。
板子重重打上我的脊背。
痛得我瞬間跪了下去,冷汗溢了出來。
一板子都叫我差點昏倒,少爺這皮細肉嫩到底怎麼撐到現在的。
我咬緊牙關,閉著眼睛,拚命向謝老爺磕頭。
程夫人笑了:
「哦,看來是兩條金錠子不夠,要演苦情戲了。」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譏笑,只咬著牙一下又一下繼續磕。
一言不發,磕到額角滲血也不停。
少爺說不出話,指尖想扶起我,卻只能無力垂下。
唯有眸中熱淚滾滾落地。
謝老爺再次高高揚起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長嘆一聲,打不下去了。
「反了,都反了!」
程夫人卻像很滿意這齣鬧劇,拍著謝老爺的背,順他的氣。
一邊含笑讓丫鬟又往我面前扔了三條金錠。
「這戲演得不錯。」
「只是,莫要貪心,五條金錠可都夠買十個廚娘不止了,小狐狸精,見好就收罷。」
我頭磕得昏昏沉沉,眼花耳鳴,根本聽不清程夫人嘰里咕嚕在說什麼。
只看見眼前一片金光閃閃。
可眨了眨眼,那金光卻消失不見,似乎被誰擋了個嚴實。
同時,一道冷冽的聲線穿透耳膜:
「薛小玉,起來。」
胳膊被人扶住,我搖搖晃晃地起身。
模糊的雙眼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身旁是面無表情的裴黎。
他扶著我,另一隻手竟拿著那五條金錠。
裴黎揚起下巴看向謝老爺,淡淡開口:
「若想打發薛小玉走,五條金錠,著實不夠。」
看到他的臉,謝老爺愣了下。
但他還沒說話,程夫人先噗嗤笑出了聲。
目光慢悠悠打量著裴黎:
「好好好,這竟有個胃口更大的。」
「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窩。」
「那你且說罷,要多少東西,才能打發薛小玉走啊?」
29
我慌了,忙去扯裴黎袖子。
他卻按住我。
抬眼凜若冰霜,薄唇輕啟:
「千里良駒兩匹,金絲楠木馬車一輛,隨侍僕從五人,護衛三人,銀票千兩,還有……」
「噗。」
裴黎話未說完,程夫人已撫掌大笑。
笑淚迸濺:
「世上當真有這說夢的痴人?」
「公子莫不是睡得太迷糊,把你家薛小玉當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了?」
程夫人出言譏諷,裴黎卻並不理會。
指尖抬起,定定地指向她。
冷冷開口:
「還有,你這長舌婦,過來向薛小玉磕頭道歉。」
此言一出,眾人霎時一片驚詫。
程夫人也黑了臉:「竟還是個瘋了的。」
我本就頭昏,這下腿更軟了。
忙低聲喚裴黎:
「哥,你知不知道當街口出狂言是真能被抓進官府的!」
「自然知道。」
裴黎卻毫無懼色,冷冷扯動嘴角:
「那你又可知,這條律法是誰寫的?」
少爺此時突然嗚咽一聲,像是要說話。
文禮忙膝行過來幫他把嘴裡布包卸下。
「這題我會。」
少爺氣若遊絲,低聲開口:
「前天夫子剛提過,東律四章罵詈規定,凡當街罵人者,輕則笞十,重則杖百,是當今,當今……」
「二殿下!」
怔愣許久的謝老爺忽地一聲驚喝。
少爺苦思的眉頭瞬間鬆開,一拍長凳:
「沒錯,是當今二皇子盛青濯在十四歲時添入律法的!」
我和文禮下意識亮著眼給少爺捧場:
「不愧是少爺,記憶超群,無人能敵!」
少爺垂眸虛弱地哼哼笑了兩聲。
抬眼卻發現堂內氣氛似乎不太對勁。
只見謝老爺恍然起身,雙目瞪圓。
抖著手,一步一步走到堂下,行至裴黎的輪椅前。
待實實在在看清他冷厲的眉眼時。
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眾人瞠目結舌。
程夫人驚駭地睜大眼睛,忙想去拉他:
「老爺,你跪這瘋子做什麼!」
啪。
謝老爺竟狠狠給了程夫人一巴掌。
沉聲怒喝:
「無禮賤婦,還不趕緊跪下向二殿下認罪!」
這下,所有人徹底傻眼。
我恍惚地掐了一把臉,呆呆地問少爺:「是夢嗎?」
我撿回來的瘸子小倌裴黎……是貴不可言的當朝二皇子?
少爺卻也恍惚不已:
「我被打傻了麼?」
「我大舅哥,是書文里的盛青濯?」
少爺風中凌亂了。
「小玉兒,這對嗎?」
30
裴黎,不對,現在應該叫他二殿下。
他漠然瞥向惶恐埋首的程夫人。
再次冷聲開口:
「向吾妹薛小玉,磕頭致歉。」
話音剛落,我卻先雙膝一軟。
文禮忙把我扶住。
在我耳旁小聲驚喜道:
「小玉姐姐,原來你是流落在外的公主!」
「文禮果然沒跟錯人!」
我滴娘啊。
雞犬升天也不能一步登天吧……
程夫人竟真向我磕了頭,只是抬眸怨氣十足。
我不敢看,總覺得折壽。
當晚,謝老爺就備了千里馬四匹,金絲楠木大馬車一輛。
還親自挑了手腳麻利、口風嚴實的丫鬟小廝十人,護衛十餘人,並著黃金千兩一同給二殿下過目。
殿下只挑簾看了眼馬車。
內里寬敞闊綽,足以容納五人以上。
鋪了奢貴的狐裘絨毯,掛了精緻的絲綢帳腰,鑲金嵌寶,極盡華美。
二殿下卻懨懨道:「勉強湊合。」
謝老爺鬆了口氣。
擦了擦額角冷汗,猶豫開口:「
「殿下可是今日就走?近日大雪封關,怕是要等上幾日才能通行……」
二殿下沉吟:「幾日?」
謝老爺急匆匆道:
「倒也用不了幾日,草民已派人去幫官兵通路,且委屈殿下先歇在寒舍,約莫三天,即可通行。」
「手下僕從也已緊過口風,只稱您為裴公子,決不會向外泄露半點風聲。」
輪椅停下。
裴黎側目頷首,淡聲道:
「多謝。」
謝老爺忙俯首訕訕:
「誒呦,殿下折煞草民了……」
輪椅轉過迴廊,停至寢房門前。
謝老爺恭恭敬敬告退。
兩個丫鬟輕手將門推開,我默默推裴黎進去。
外面寒風陣陣,屋內溫暖如春,薰香清淡怡人。
房後熱氣裊裊,竟是一處溫泉,奢靡至極。
如此頂級的待遇,卻讓我心裡更加五味雜陳,戰戰兢兢。
天菩薩耶,皇子殿下是怎麼忍著住在我那四面漏風的窮苦狗窩的?
而且,我好像還讓他繡花補貼家用了?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裴黎那些千般嫌棄萬般討厭忽然就無比合理。
我忐忑不安地瞟著殿下的臉色。
生怕他突然一句:「把這刁民薛小玉拉出去砍了。」
萬幸,裴黎仍是那副淡淡模樣。
只是僕人們要伺候他沐浴時,這人忽然變了眼神。
蹙眉叫住想悄悄溜走的我:
「薛小玉,去哪?」
「過來給我梳頭。」
他銳利的視線如芒在背,我只好轉身低頭,怯怯地開口:
「可是我總會扯疼你……」
以前敢有意無意扯裴黎頭皮,現在給我十個腦袋也不敢了。
他卻沒說話,只是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我讀懂其中威脅,立刻慫包地滾了過去。
溫香軟玉入懷,心裡卻再不敢飄然片刻,誠惶誠恐膽戰心驚。
輕柔地梳那墨發,如撫摸新生嬰兒般小心翼翼。
「薛小玉。」
正全神貫注,裴黎突然開口,把我嚇了一跳,忙道:
「在。」
他沒有轉頭,只輕笑了一聲。
「你如此乖巧沉默,我倒有些不習慣。」
「草民嘴笨,不敢講話。」
我老老實實回答。
裴黎卻挑起眉梢,側目戲謔:
「怎麼,終於不敢再對我大呼小叫,梗著脖子和我吵架了?」
誰敢。
就算有十個九族也不敢這樣造次啊。
我訕訕地笑了笑,拘束地抿緊嘴唇。
裴黎卻伸出指尖點了點我眉心:
「放輕鬆,薛小玉。」
「你現在不是草民,是公主。」
「公主,盡可以放肆說話。」
儘管裴黎叫我放鬆心態,我也根本不敢鬆懈。
耳尖卻忽地聽到一聲細碎響動。
是從溫泉外傳來的聲響。
許是有人偷聽。
31
或是野貓過路。
裴黎警惕地眯起眼睛。
細細聽了半晌,突然放鬆了神色。
眼底一片譏誚瞭然。
他扯起嘴角,忽然開口,揚聲問道:
「薛小玉,你可知,公主應當嫁什麼人?」
「呃……王侯將相?世家貴族?狀元探花?」
我看話本子裡都這麼寫的。」
裴黎像是很滿意我的回答,彎起眼角:
「是了。」
「你是要嫁王侯將相世家貴族狀元探花的。」
「待回了京,我定要好好幫你挑個良配作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