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滑地坐進最後一排角落的空位。
講台上,頭髮花白的老教授正在授課。
沈律聞身形清雋,立在講台側邊。
微垂著眼,像是正在批閱什麼東西。
他是這節課的助教。
校園論壇里,關於沈律聞的各種討論繁多。
15 歲作為競賽生提前錄入大學。
17 歲修完學分順利保研。
現在他剛滿 20,已經在開啟博士的課題。
他貧窮又孤僻、他聰明又冷漠。
他還長了那樣一張漂亮的臉。
許多人都將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但他本人,其實相當低調。
甚至在潛心科研後,都不常出現在人前。
我望著眼前座無虛席的、能容納 300 人的階梯大教室。
這其中大部分的人,或許都是為沈律聞而來。
22
我撐著臉望著講台最前方的沈律聞發獃。
人前的他相當淡漠,臉上的表情都少。
再沒有背地裡,對我的那些惡劣。
橫跨整間教室。
專注的沈律聞卻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
突然在下一秒輕抬眼睫。
直直地朝我看過來。
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漆黑目光里的東西。
我不是個怯懦的人。
但在那一刻,在被他直視著的那一刻。
我突然有些想偏臉躲開。
23
下課的時候。
沈律聞被群男女學生問東問西,堵了好一會。
他對那些人也不熱情。
只言簡意賅答幾個跟課程有關的問題。
人終於都走光,已經是半小時後了。
我穿過階梯教室走到最前方,走到沈律聞面前。
「我餓了。」我不太熟練地跟他示好。
沈律聞收整電腦的動作一頓,掀睫看向我。
真是奇怪。
昨夜他那麼早就離開,像是也沒睡好。
湊近才發現,他眼下還帶著淡淡的青。
但沈律聞並不接我的話。
他顧自收拾著手上的東西。
我只能立在原地看。
我很少給人台階。
但面前的男人並不要。
我盯著沈律聞的動作,緩緩皺起眉。
沒防備突然聽到他的聲音。
他立在門口的位置,偏頭問我:「到底走不走?」
24
沈律聞帶我去了學校的食堂。
這還是我第一次去食堂。
我立在喧囂的門口,頗有些無從下腳。
沈律聞察覺到我的動作。
腳步一轉,帶我上了二樓。
他刷自己的學生卡,打了兩份飯。
或許是昨夜那一遭還沒恢復。
面對食堂過於寡淡的飯菜,我突然有些沒胃口。
我捏著筷子半天沒動。
對面的沈律聞抬起頭看我一眼:「吃不下?」
「沒有,」我說。
我將彈幕上那些話聽進去了,不敢再在沈律聞面前提起跟錢有關的。
只能轉移話題看向他的餐盤:「你這個辣子雞塊還不錯。」
我正要將筷子探向他的餐盤。
卻在半路被他擋住。
我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
我以為沈律聞仍是嫌我。
但餐筷還沒收回去,我已經聽到沈律聞的聲音。
仍是冷淡的語調,他說:「你吃不了辣的。」
25
剛聽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沈律聞抬眼,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臉在那瞬間燒了起來。
又想偏開頭,躲開他的目光了。
跟人道歉的經驗我幾乎沒有。
所以那頓飯過半,我才捏著筷子囁嚅出聲:「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
我話出口。
沈律聞臉色已經冷了些。
他不想提昨夜的事。
但我仍頂著他冷漠的目光,想要說清楚。
我說:「我沒談過戀愛,也沒追過人。」
「你是第一個。」
「想對你好——」
我斟酌著話語,說:「但我沒經驗,而且我確實不差錢,就只能給你花錢。」
我有些委屈地說:「而且我沒有熟練。」
「我只給過你卡。」
說話的過程,我始終偏著臉,沒看沈律聞。
話落,沈律聞也沒吭聲。
他只是將兩瓶牛奶放到了我面前。
牛奶並不是我常喝的昂貴進口品。
但是食堂里最貴、最好的。
26
自那天以後。
我跟沈律聞就維持著這種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關係。
沈律聞根本不用我的錢,更不要我買的東西。
我也沒敢再提。
跟沈律聞見面的時候。
我就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
但他沒再帶我去過他的租屋。
偶爾的幾次過夜。
他仍帶我去的外面酒店。
我私下打聽過。
沈律聞好像更加刻苦了。
不跟我見面的時候,他常常不分晝夜地待在實驗室。
他像是很急。
急迫地產出成果、急迫地做出成績。
急迫地……改變自己的現狀。
27
又是深夜。
酒店的燈光晃人眼睛。
我看著上方男人的臉。
就算是在這種時候,沈律聞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表情平靜,目光冷冷。
我抬起手,隔空碰了碰他的側臉。
沈律聞的動作輕頓。
然後他抬手握住了我的掌心。
我反手抓緊了沈律聞的手指。
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沈律聞了。
我從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
在沈律聞面前,我的整顆心都掛在他身上。
怕自己說錯話,怕自己做錯事。
也怕惹得他不高興。
但我跟沈律聞的這段關係。
其實並沒有明確的定義,更沒有過任何承諾。
28
沈律聞坐在我背後,替我擦著長發。
最開始的時候,他動作不熟練。
偶爾還會扯疼我。
但現在,他已經非常嫻熟。
我透過鏡面,看向他輕垂的眼。
他認真的表情,跟他站在昂貴儀器面前是一樣的。
我總在細枝末節處,察覺到沈律聞罕見的溫柔。
但當他抬起頭來,我對上他冰冷的目光。
又會醍醐灌頂,瞬間清醒。
系統和彈幕的話時刻響在我耳邊。
沈律聞是沒有正常人的感情的。
但我突然生出些不甘。
「沈律聞——」我直直盯著他的臉。
他應聲抬頭。
我問鏡面里的他:「你有想過戀愛、結婚,甚至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嗎?」
我的話頓在原地。
因為背後沈律聞的臉上,清晰露出來厭惡的表情。
他說:「我不需要。」
沈律聞真是溫柔。
也真是冷漠。
29
但更不巧的是。
我跟沈律聞連這種表面的關係,都快無法維持。
因為兩個月後。
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沈律聞將措施做得很好。
這個孩子的出現,是種讓人措手不及的荒謬。
拿到檢查報告單的那天。
我循著記憶,去到了沈律聞在校外的出租屋。
我沒有他家的鑰匙。
只能拿著照片和電話號碼找房東給我開了門。
房東健談,熱情地跟我聊起來。
她知道沈律聞是附近名校的清貧高材生。
她先是大誇特夸沈律聞,說他有出息。
又說沈律聞這個月底就不會再租她的房。
我詫異抬眼:「……他不租了?」
房東嗯一聲:「小沈要換地方了,不租我這了。」
她說沈律聞要換租更好更大的房。
30
沈律聞的出租屋跟他這個人一樣。
樸素、貧瘠。
房間裡甚至只有一張板凳。
我捏著報告單,坐在那張板凳上。
我並不知道沈律聞要換房的事。
細細想來。
穿進這個世界快一年,跟他認識快一年。
他還從沒有主動跟我說過他的任何事。
我可以從收買的眼線那裡得到他的動向。
我可以在學校官網裡看到他最近的科研成果。
甚至我能從房東這裡,知道他要搬家的消息。
但這所有的一切。
全都不是沈律聞主動告訴我的。
31
我在沈律聞的租屋裡等到半夜。
才終於等回來沈律聞。
忙碌整天,他像是有些疲倦。
但身上冷清的氣質不減。
看到我,他解外套的動作一頓。
「怎麼在這?」他問我。
我將揉捏一整晚的報告單推給沈律聞看。
「我懷孕了。」我說。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緊張。
等待一個未知的審判。
沈律聞的目光緩緩自我臉上移到報告單上。
又移向我的腹部。
他沒有拿起那張報告單。
他的側臉緊繃,然後將視線偏開了。
月光下的他近在我眼前,卻又抓不住。
我終於聽見他下給我的審判。
他說:「我不會要孩子。」
他輕又殘忍地出聲:「周韻,拿掉他。」
32
系統再次找上我時。
我正在醫院做定期的產檢。
醫生將冰涼的耦合劑塗抹到我的腹部時。
系統突然在我腦海里出聲。
它上來就是開門見山的四個字:「你得走了。」
我詫異抬眉:「什麼意思?」
系統像是特別焦急,它說這個世界,已然發出警告。
「我手底下掌管了數十個世界,最開始我無法兼顧,才導致這個世界失序混亂,產生數位反派惡棍。」
系統說:「然後我才找上了外來的攻略者,跟你們做交易,想要你們拯救其中的反派。」
「沈律聞是其中最惡的那個,這次你選擇了他,攻略進度可喜可賀,我本以為……世界恢復清靜,指日可待。」
我下意識接著他的話問:「但是?」
系統嚴肅地說:「但是,沈律聞一朝偏離,其他層出不窮的大小反派紛紛冒出來,沈律聞走上正軌,沒了鎮壓他們的、讓他們忌憚的存在,世界秩序……居然更加混亂了。」
我不解地看著系統。
系統像是猜出我心中所想。
它說:「在你到來之前,沈律聞正在籌謀一起針對自己中小學所有老師校長的謀殺報復。」
「你的出現,讓沈律聞放下暫時擱下那些危險的想法,甚至被你掰回正規。」
「你的攻略,出乎意料的成功。」
「但周韻,」系統說:「遺憾的是,沈律聞不能被救贖。」
「你也看到了,他的被救贖,只會導致這個世界更加混亂。」
「我情願這個世界是大小反派互相牽制,維持表面的平和,也不想面對現在紛繁崩塌的情況。」
33
我不明白系統的意思。
也不願明白。
「那你讓沈律聞怎麼辦?」
我問系統:「他前二十年已經足夠悲慘,在他要徹底墜入深淵時你要我拉他一把,但現在,卻又要重新將他推進更深的深淵。」
系統明明沒有實體。
但我卻晃似,在它臉上看到個無奈的笑。
它居高臨下地說:「世界是棋盤,其中角色只是棋子。」
它說:「我只管棋盤不翻,可沒空管每一粒棋子的喜怒哀樂。」
「你不能這樣!」我突然從檢查床上坐起來。
嚇了醫生一跳。
我撐著額頭對醫生說:「你先出去。」
醫生將門闔上。
檢查室里徹底只剩下我,跟沒有實體的系統。
系統的語調出奇殘忍:「我不可能因為他一個人,放棄這整個世界。」
它甚至反過來勸我:「他只是萬千世界裡的一個角色,你別把他看得太重,你別忘了,你還要復活,還是要回到現實世界的。」
我咬牙坐在原地。
半晌才出聲:「那你讓我把他帶走。」
「你只在意棋盤,我只在意他。」我說:「你讓我把他帶出去,帶去我的世界。」
系統突兀一笑,電子音格外刺耳:「你想什麼呢?」
它說:「你是現實世界的人,可以穿梭兩個世界,但沈律聞可不是,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一輩子也出不去。」
我一下抓緊了手底下的床單,那我腹中的孩子呢。
我跟沈律聞是兩個世界的人。
好像只有我腹中的孩子。
才能證明我們曾短暫交匯過。
但沈律聞不要他。
我想,我要將孩子帶走。
系統像是看出我心底所想。
它語調緩和了些:「我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但你可以試試,如果你能將他帶走,我可以不追究。」
34
系統出現得突然。
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
他只說,要將我傳送回原世界。
就算我不離開。
也只會被徹底抹殺。
他要沈律聞重墜深淵,二次黑化。
可惜的是,我甚至沒有機會跟沈律聞做個告別。
我輕輕閉上眼睛,強忍住淚意。
想起兩天前跟沈律聞的見面。
我們仍因為孩子的事情僵持不下。
那天沈律聞搬了新家。
新家有寬敞明亮的客廳,和乾淨的臥室。
飯桌上,沈律聞下廚做了足夠清淡的菜。
但孕早期反應明顯。
我看見那些菜就跑去了廁所。
那夜我跟沈律聞同睡在新家的臥室里。
我心裡隱隱憋悶,背對著他睡。
沈律聞雖不出聲。
但我能感知到,他也徹夜未眠。
天快亮的時候。
背後的沈律聞突然靠近。
他將臉輕輕貼到我後背。
像是依戀,也像是依賴。
35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後悔。
若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面。
我該多跟他講兩句話。
該多吃兩口他做的菜。
也該在他靠向我時,緊緊回抱住他。
意識逐漸模糊,身體在不斷被抽離。
我以為我即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卻不防突然滯澀在半道。
系統再次出現,它說:「你可能帶不走這個孩子了。」
「就算他在你腹中,但他是沈律聞的血脈。」
「沈律聞無法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孩子也是。」
那之後。
我在虛無的空間站待夠了 10 個月。
我生下了那個孩子。
系統將孩子還給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沈律聞。
36
我被徹底彈出世界。
連句話都不能給沈律聞留。
我確實是在原世界復活了。
但系統說的話,其實有相當多的漏洞。
它只許諾我復活。
卻沒答應治好我的後遺症,還給我健康的身體。
在病床上昏迷兩年。
再醒過來。
我就再也無法離開輪椅。
我成了個殘廢。
外人眼中,我的性格驟變。
從過往的囂張、不可一世,變得孤僻、陰鬱。
我不愛外出,不愛跟外人交流。
我總將自己關緊在沉悶的房間裡。
連我的父母都不知道。
我常在深夜做夢。
夢裡我會想起沈律聞。
想起他看我時黑沉的目光。
想起他拉住我手的力道。
也想起深夜裡,他靠在我身上的溫度。
我還想起我那隻見過一面的孩子。
我總在深夜,被嬰兒的啼哭驚醒。
剛生下來,我就被迫跟他離開。
系統會將他安穩送到沈律聞身邊嗎?
沈律聞並不想要孩子。
他那樣薄情的一個人,會怎樣對他?
會扔了他、拋棄他,還是……如何。
我的孩子,會吃很多很多的苦嗎?
我不敢想,卻控制不住地去想。
我長長久久地沉浸在這些思緒里。
甚至沒有在這個世界生存的力氣。
37
但我總覺得。
我跟沈律聞不該這樣倉促、徹底地分開。
沈律聞是切實存在的。
我擁抱過他、親吻過他。
甚至與他有過個一個孩子。
那都是真實發生的,被我記住的。
所以我開始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
瘋狂尋找「沈律聞」的存在。
我在現實世界裡查找沈律聞所研究的課題。
我在不同的網絡系統上搜索他的名字。
我甚至找人循著我的記憶,臨摹他的照片。
我魔怔一般,想要找到他存在的證據。
我的努力沒有被辜負。
耗費快一年。
我終於在一本十年前絕版的小說里,找到沈律聞的名字。
38
我高價購買了那本絕版的書。
我撫摸著發黃書頁上,沈律聞的名字。
原來,沈律聞所在的世界。
只是一本小說。
難怪,他永遠無法脫離世界。
小說里,或許還沒有系統口中秩序的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