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
結果牽動了腹腔里那團正在瘋狂擴張版圖的癌細胞,疼得我倒抽冷氣。
這疼倒是貨真價實。
「聽見沒陳燼?」
我聲音有點飄,帶著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調調,
「權威認證,晚期,如假包換。VIP 通道這回真給我開進太平間了。」
他猛地轉向我。
那眼神,嘖,像要把我生吞活剝。
又像被誰迎面揍了一拳,茫然又兇狠。
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
最終只從牙縫裡擠出命令,破碎又固執:
「治!必須治!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專家!」
主治醫生無奈地搖頭:
「陳先生,目前任何激進治療對林小姐的身體都是巨大負擔,弊大於利。我們建議……」
「建議個狗屁!」
陳燼像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一把將手裡那團染血的報告紙狠狠摜在地上。
紙團彈跳兩下,滾到我床邊。
攤開一角,露出那行刺目的「生存期:;1 月」。
他胸膛劇烈起伏,脖頸上的血管突突跳,像有蟲子在皮下鑽。
他死死瞪著我。
我慢悠悠地彎腰,忍著那撕扯般的疼,
伸出兩根手指,捏起那張沾了他血的死亡通知書。
紙很輕,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
「聽見醫囑沒?」
我晃了晃那張紙,對著他慘白的臉,咧開嘴,
「我想吃城南那家的麻辣小龍蝦。」
10
死亡倒計時開始了。
第一頓斷頭飯,總得吃口熱乎的吧?
他愣一下:「現在是冬天……」
「所以才要吃!」我沖他笑,「夏天的時候你只能燒給我了。」
陳燼臉色僵硬一瞬。
等我和他坐在小龍蝦店裡的時候,
陳燼眼淚開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嚇得筷子摔在桌子上。
「陳燼,你不是碰瓷吧?我還沒死呢,你哭啥?」
戴上一次性手套準備剝蝦。
被陳燼一把搶走,
「你別動,我來。」
陳燼的手指修長,我以前就覺得他適合彈鋼琴。
特別好看。
剝起蝦來都比別人性感。
如果他的眼淚沒砸在我的小龍蝦上的話。
我心裡急得要命,
這還怎麼吃。
如果一會兒他遞過來????,我不吃,
他會不會把我骨灰揚了?
然後把睡睡扔到大馬路上?
想著想著,我感覺到我鼻子下邊一陣熱流。
反應過來的時候,
我知道我又流鼻血了。
陳燼手忙腳亂地給我拿抽紙。
小龍蝦的汁水灑在他米色的羊絨大衣上,
像一道血印子。
「我帶你出國好不好?國外一定可以治好的。」
陳燼一邊替我止血,一邊說。
聲音沙啞,眼眶通紅。
我空出的手,偷偷把他剝完的蝦往嘴裡送。
真好吃。
以後怕是吃不上了。
也不知道,這玩意是不是真的能燒下來。
11
陳燼徹底變了。
他不再哇挖苦諷刺我。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燃燒般的行動力。
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打。
他像一台被擰到最大功率的機器,轟試圖對抗那張薄薄的診斷書。
病房成了他的作戰指揮室。
他紅著眼,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人脈,
瘋狂聯繫國內外頂尖的腫瘤專家,搜尋最新的靶向藥和臨床試驗信息。
我歪在病床上,聽著他聲音從火燒火燎到乾裂嘶啞。
「錢不是問題!任何方案!只要有一線希望!」
他的聲音從最開始的急切,
到後來的哀求,最後只剩下嘶啞的、磨砂紙一樣的堅持。
說真的,
他這副「救世主」的模樣,
比他之前對我刻薄挖苦,更讓我難受。
那些冷言冷語,像冰雹,砸下來疼一下,也就過去了。
可現在這遲來的「拯救」……
像溫水,一點點灌進我的肺里。
窒息,還帶著點荒謬的暖意和愧疚。
他掛了又一個電話,挫敗地一拳砸在牆上。
我眼皮都沒抬一下。
「喂。」
我開口,聲音乾得像沙子。
他猛地回頭,眼裡布滿血絲,像一頭絕望的野獸。
「能幫我把電視調到動物世界嗎?」
我看著他,很認真地提議。
「我想看看獅子是怎麼捕食的。」
陳燼突然泄了所有力氣。
蹲在我病床前,
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五年前離開他時,他就是這樣。
「陳燼,我想回家,我想睡睡了。」
12
陳燼抬起紅腫的眼皮看看我,
「好,我們回家。睡睡都胖了,你不在的時候,睡睡咬壞我好幾雙拖鞋……
「他不吃飯,我得想辦法喂他,你要好好陪著他。」
他絮絮叨叨跟我說這話。
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幫我收拾著出院的行李。
我到家的時候。
睡睡撲上來,拚命地用腦袋蹭我的褲腳。
我蹲下身摸摸他的腦袋,
「聽說你不吃飯?再不吃飯我就帶你一起走!」
睡睡好像愣了一下,然後轉身跳開了。
靠!
真現實。
大概是怕我悄無聲息地沒了,
又或者,是想親自監督我的死亡過程。
陳燼不顧我的反對,強硬地住進了我家。
「怕你死這兒發臭。」
他把自己的行李箱砸在地板上,「提前幫你清理下遺物。」
我還來不及吐槽他鳩占鵲巢。
他已經開始近乎粗暴的開始整理我的東西。
「你是拆遷隊嗎?」我怒吼。
陳燼好像聽不到。
他失控了。
櫃門被他專干,我那些祈求的舊毛衣、褪色的牛仔褲,像雪花一樣被他揚出來,鋪了滿地。
「三百萬就穿這些衣服?」
我就說,他怎麼會改了諷刺我???的習慣。
還記著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
一本大學相冊突然砸在我腳邊,塑料封皮裂開一條縫。
「這破爛還留著?」
他腳尖踢了踢,不小心翻開我和他的合照。
人群里,他板著臉,我呲著牙比耶。
「記得燒給我,」
我撿起來,撣撣上邊的灰,「輕點燒,我怕熏著閻王爺,
「下輩子我還想投個好胎呢。」
他動作停頓半秒,喉結滾了滾。
接著更凶地拉開抽屜。
劃拉——
一疊泛黃的文件和收據血崩似的滑出來。
13
那是幾張黃得快要碎掉的病例複印件、幾張藥費收據,
還有兩份死亡證明。
我爸和我媽的。
他皺著眉。
嘴角習慣性地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
「天煞孤星」還沒說出口,就生生停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死亡證明的右下角。
那個用黑色油墨列印的日期。
那個時間,像一道無聲的雷。
他拿著那兩張薄薄的紙,手指發抖。
「分手那天……」
他猛地看向我。
那雙對我盛滿恨意的譏誚的眼睛裡,
此刻全是驚駭。
他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每個字都帶著瀕臨破碎的顫音。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那個日期,和我拿走他媽三百萬,是同一天。
他臉上五年積攢的恨意,
在兩張紙面前,瞬間燒成了灰。
高大的身子晃了兩下,一屁股跌坐在滿地狼藉里。
他死死攥著那兩張紙。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慘白,喉嚨里發出困獸一樣壓抑的嗚咽。
然後,那嗚咽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林晚,如果……
「如果當年我來看看你,是不是……
「是不是你可能就不會病?我們就不會誤會彼此?」
陳燼的哭聲里全是滔天的悔,和無法挽回的絕望。
當年我拿走三百萬,他轉身就出了國。
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給我。
現在的他,像個走丟了找不到家的小孩。
抱著我的雙膝,哭得涕淚橫流。
睡睡被他這動靜嚇到了,
夾著尾巴躲在我腿後面。
「你別哭了,」我終於開口,
「你哭得我有點餓了,我又想吃小龍蝦了。」
14
陳燼哭得直打嗝。
睡睡從我身後探出一個腦袋,
它大概是察覺到我身體里那點所剩無幾的生氣,
又或者是感知到陳燼深山那股快要淹死人的北上。
這次破天荒地沒哈他。
反而試探著用尾巴尖掃了掃他發抖的手背。
陳燼的哭聲卻戛然而止。
他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睡睡。
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震驚,有茫然,還有一種被燙傷似的倉皇。
他啞著嗓子,終於對我說了句話。
「它……」
他喉嚨里像卡著砂紙,「以後跟著我。」
這好像是一種承諾?
「我一定會照顧好它!」
嗯。
這是一種承諾。
我稍稍放下心。
我點點頭,輕輕摸了摸睡睡的頭。
「行啊,」我說,
「它挑食很厲害,愛吃罐頭,你可得努力賺錢。」
陳燼像是沒聽見我的調侃。
只是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像是要把自己的骨頭都刻進去,
「我會照顧好它!」
15
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止痛藥效過去那會兒,我腦子像台信號接收不良的老式電視機。
偶爾醒來,能看到陳燼熬紅的雙眼,
和他藏起的絕望。
他笨拙地學著給我擦臉、喂水。
動作輕柔。
他會握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他公司的事兒,或者他打算怎麼為睡睡重新布置花園。
「種滿百合,你喜歡的……」
大多時候我聽不清。
陳燼試圖用日常碎片,對抗即將到來的巨大虛無。
「睡睡今天把花盆打碎了,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挑個新的,好不好?」
他語氣小心翼翼的,象怕驚擾到我。
我能做到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容給他。
「我今天把那盆仙人球扔了,扎人。」
他頓了頓,「你以前不喜歡這種植物。」
「嗯。」我閉上眼,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林晚……」
他聲音很輕,帶著哽咽,
後邊的話我聽不清。
再次陷入昏睡。
迷糊中,我聽到他壓抑的哭聲。
還有睡睡在我身邊蹭來蹭去,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真是蠢貓。
我心想。
陳燼大概是哭累了,開始自言自語。
我第一次知道他話這麼多。
「醫生說,你情況不太好……」
「林晚,你不能丟下我,你還沒給我機會贖罪。」
他聲音顫抖,像瀕臨崩潰邊緣。
我想努力睜開眼,告訴他我沒事。
可眼皮重得像山,怎麼也睜不開。
「新開了一家徐記小龍蝦,等你醒了我們就去吃。」
他握緊我的手。
「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別離開我。
我好像聽到這句話,又好像沒聽到。
意識在黑暗中漂浮,像一片落葉。
那一天,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灑在床單上。
我難得地感覺精神好了一些,
疼痛似乎也暫時遠離。
16
陽光照在眼皮上,暖暖的,痒痒的。
我攢了點力氣,讓陳燼把窗子開大點。
他聽話照做。
有風灌進來,帶著樓下花園裡的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他回到床邊,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看著他。
下巴又冒出好多青色的胡茬,眼窩深陷。
那雙曾經不可一世的二世祖眼睛,
此刻只剩下搖搖欲墜的背上,
和一層硬撐的平靜。
真傻。
我想摸摸他的臉。
手卻重重地垂了下去。
陳燼懂了我的意思。
抓起我的手,撫在他的臉上。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對他扯出一個微笑。
希望不會比哭還難看。
「睡睡今年才四歲,」
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照顧……好,它。」
是託付。